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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之前几节课中,或多或少都会谈到作词的“赋比兴”,赋比兴原为诗之六义的后三义,前三义“风雅颂”为《诗经》中的“十五国风”“二雅”“三颂”的略称。孔子编纂的《诗经》被奉为儒家经典,是古代文人治世必读教科书,也是封建教化的重要工具。因此说古代文人但凡作诗填词,都须遵照《诗经》的模式来,历代的诗论方家,基本的理论依据盖不出“风、雅、颂、赋、比、兴”这六义,不仅诗论如此,词论亦复如是,特别在宋词中兴时期的清代中末叶,如陈廷焯论词首先看作品合不合“风雅之致”;张惠言对好词的标准是:“低回要渺,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又如王国维《人间词话》的第一章便是引《诗经》中的名作《秦风•蒹葭》以兴其文。诗和词,俱宗经典,这与儒家思想深入古代文人之心骨有太大关系。
在唐代之前,对于这六义的定义是有些模糊的。春秋时代,先由《周礼•春官•大师》总结:“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以六德为之本,以六律为之音”。汉代《毛诗序》,根据《周礼》的说法提出了“诗之六义”说:“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这是“六义”所本。
到了唐代,诗历经多次发展变革,理论亦日趋成熟,孔颖达的《毛诗正义》就首次界定了六义之先后关系:“赋比兴是诗之所用,风雅颂是诗之成形”。继后钟嵘的《诗品序》更是清楚的排列了“用”之三义在实际操作中的顺序:“故诗有三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
兴,比,赋三者在创作中是相辅相成的。
之前在谈到宋词的创作中,欲成作,必先“起兴”,兴是作品的发端,就如人的大脑一样重要。起兴,又可以理解为“兴起”,就如时序是从春天伊始,霸业是从有志者心中萌发。兴,是一切美好的开端,有了好的开端,才能有好的演绎和结尾。兴,对于诗词中渲染气氛、创造意境起着重要的作用。兴,用朱熹的解释,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就是借助其他事物为所咏之内容作铺垫。有了铺垫,才能有铺叙(赋)。
赋,不难理解,即作品的演绎,按朱熹《诗集传》中的说法,“赋者,敷也,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就是说,赋是直铺陈叙述。是最基本的表现手法。 如“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即是直接表达自己的感情。
然而,一首作品中,光有兴和赋,虽然可成一章,但若无“比“的渲染周旋,那么此作品必定沦为二三流,这就是古人为什么说“赋比兴”三者缺一不能称其为诗词的重要原因。比,可以在发端,可以在演绎,也可以在结尾,字里行间皆可“比”,故而在“用”之三义中,“比”排第二。说到底,古诗词也好,现代诗也好,若无明比暗喻,则无言外之意,那么作品必然乏味。“比”的重要性不次于“兴”,如果说兴是大脑,那么比则是思维,若一个人光有大脑,没有思维,那与植物何异?
因为比和兴在创作中太过重要,甚而后人常把“比兴”合为一谈,包括现代人也常喜用“比兴”来论诗词,但又不尽能解释清两者之所以然,慢慢地,“比兴”一说常使模棱。不过,“比兴”一说既然流传至今,必有其渊源。但其与实际创作的“兴赋比”中的二要义,有着根本区别。
"比兴”说应本自汉代的“比刺兴美”说。这是汉儒经学的解释。郑玄注《周礼》“六诗”说:“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而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这种说法是以汉代的社会文化中的美刺论生硬地来解释比兴,与文学艺术离开得比较远,与文学创作没有多大关系。唐代孔颖达就不同意郑玄把“比兴”分属“美刺”的说法,指出: “其实美刺俱有比兴者也。”(《毛诗正义》)并非比一定与“刺”相连,兴一定与“美”相连。这种经学家的政治解释方法,在中国古代仍有不小影响。连刘勰也不能不受其影响,如“比兴”篇中说:“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意思是关雎雌雄有别,用以比喻后妃的美德,布谷鸟专一,所以诗人用来比喻夫人的专一用心。
尽管之于“比兴”一说,古代有些许争论,但在唐代之后宋词鼎盛之际,趋于冷淡。宋词本是以流行歌曲的形式出现的,是一种美而易懂的艺术体裁。尽管后来的文人士大夫“拨乱返正”,提出宋词要以《诗经》六义为宗,变低俗的歌谣而近风骚之致,但是仍未返“比兴”说之滥觞。直到清中后叶,张惠言《词选》的出现,对“比兴”一说,作出了系统的阐述。
他说作词应该这样: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诽不能自言之情,低回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
张惠言认为,词之“兴”,不定在发端,而是“兴于微言”,也就是说,通篇的各处地方都能“起兴”。此兴,引起的不光是“所咏之辞”那么简单了,而是以不经意中的一字一词,引发读者的“感动”。读者能读出作者的“意内而言外”了,那就说明作品有“比”,故而,“比兴”一说到此可圆。
他推崇温庭筠作词“比兴”的“述造”最高。他认为《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有“霓裳初服”之隐喻,把温庭筠的“弄妆佳人”与屈原的“香草美人”相提并论,这应该是读者对作者的最深刻理解以及最高评价了。
张惠言之“比兴”说,虽然本自汉代的“比刺兴美”,但还是有些许差别的。后者政治色彩太过浓烈,偏重于受众之所感所悟所衍,而张惠言之“比兴”说,则更倾向于实际创作。如他所言:然要其至者,罔不恻隐盱愉,感物而发,触类条畅,各有所归,不徒雕琢曼饰而已。
他提倡作词须“渊渊乎文有其质”,不能一味雕饰表面而空无内在。就是说,作词须言之有物,不可泛泛其谈。而欲言之物,飘渺于言外最宜。用现代话讲,就是借景抒情,托物言志。
张惠言的《词选》中辑录了一百多首他认为存在“比兴”的名家名词,他甚至认为“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也存在所谓的“幽约怨诽不能自言之情”“ 义有幽隐,并未指发”。王国维批评他:“深文罗织”,不无道理。欣赏一首作品,是否存在另有寄托,还须读者见仁见智。但之于作者填词,还是宜“文有其质”“低回要眇”,浮于表面或专事尖巧,终归难和读者“以相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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