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课:词的题材与风格
1、判断词的题材分类:相思闲愁、闺怨怀人;咏物寄托,伤春悲秋,感伤时事;吊古伤今
敦煌曲子词的被发现,可以判定词这一体原本是来源于民间的,是隋唐时期可以配合一种全新音乐而歌唱的“燕乐”(燕通宴)演唱者多为下层乐工、歌妓。所谓“自宋大明以来,声伎所尚,多郑卫 ,而雅乐正声鲜有好者。”《南史·萧惠基传》。当词之一体流行之态势盖过唐诗时,也始终未脱“艳情”“浇薄”的帽子,正属于被孔子屏弃的淫靡的“郑卫”之声一流,与风雅篇什背道而驰。
“艳”的情味是宋词创作的主流倾向,就连素来以清高自居的文人士大夫也趋之若鹜,这些“绮筵公子”一面沉湎于“递叶叶之花笺”,一面酒醒后追悔莫及,并为自己的浅薄行径自我辩解,自扫其迹,基于这样的矛盾心态,便有当时文坛领袖振臂一呼,并把词体溯回风雅颂,且将字面、句子、声韵皆加以锻炼,使其高丽娴雅、有所寄托。进而使“艳情”得以含蓄、委婉、朦胧的表达,于是便出现了“婉约派”宋词。
如此彻头彻尾的改革,虽然原本“俗貌”已不复存在,但是充分完善了词体,使之成为与唐诗并驾齐驱的文学体裁。羽翼丰满的宋词,题材也进一步得到了完善,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种:
一:相思闲愁。这类题材多为无题发挥,因此较为容易上手,往往即兴就能吟上一首,这一题材大多是延续五代作风,侧重于“情”的体现,是词苑最纯真之花。两宋擅写此题者不胜枚举,或委婉、或直白,总之贵在情真意切。柳永、晏几道皆为个中翘楚。咱们来欣赏一下柳三变这首相思闲愁之代表作:
昼夜乐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
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
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
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早知恁地难拼,悔不当时留住。
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
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这首中比兴较少,以率性真情而胜,描写相思苦恋之愫,可谓字字锥心,句句透骨。柳永词,是当时主流“高雅”一派外独树一帜的,也因此,使他与进身绝缘。后期的作品多反映未名未禄之慨,也就是其“闲愁”的主要来源了。
二:闺怨怀人。此种题材与前一种兼系一枝,只不过采用“代言体”,即用一闺中女子口吻来寄托词人深藏内心之感情,五代的花间词最早涉及此题材,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便是当时闺怨体颇具代表的一首。此题是文人士大夫的最爱,因为他们与白衣卿相柳永的孑然磊落不同,他们作为高级知识分子有一种对于直抒胸襟的羞耻感,认为这不是件雅事,于是便借一位虚构的女子的口吻,婉转、绮丽、娴雅、雍容的表达一种情愫。
从表面来看,似怀人之情满篇,但结合比兴法来究探,实则有更深的寄托在内,“怀”的有可能确有其人,也有可能是对过去美好时光的留恋,也有可能是对未曾攀得的名利之向往。总之,这种代言体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所在,是能令人产生不少错觉的深曲幽彩。说到这里大家估计得有疑问了,怎么才能叛定一首词是否属于闺怨呢?
首先从篇幅看,闺怨词大多数是小令体,因为小令更能得意在言外之妙;再从字面看,闺怨词因为要体现女子的婉丽娴雅纤弱的特质,大多形式绮彩,雅词颇多;再从造境看,闺怨嘛,自是离不开深闺幽院的,这兰闺内外,罗幕绣衾、闲花淡月当是不可或缺的;最后从词意看,重点在一“怨”字,这是闺怨词最大的特征,不怨不成闺,这种怨情不能泛滥,而是使人共鸣之后倍加怜悯的幽怨。
此类作品在北宋词坛达到鼎盛,晏殊、张先俱为个中领袖,佳作也不胜屈指。咱们来看一首晏殊的《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这首词是晏殊的闺怨体代表作,通篇景语居多,起拍三个景物,皆挂上作者主观色彩,使得静物生动,此为最常见最容易的起兴法,在北宋使用最多。第二拍直入正题,点出“怨恨”是因为离别,进而后文补足词意,使得作品“不犯本位”。结句以问结,收一唱三叹之妙。此词历来被奉为闺怨小令圭臬,甚而被后世的词论家王国维先生引申为人生之大境界的第一层。这里极大原因是作品修饰得当却不乏雍容华贵,运意舒畅妥帖且寄托深远。
三:咏物寄托。在代言体一番鼎盛之后,大词人们不愿满足现状,又探讨出与咏物诗一脉相承的“咏物词”。说是咏物,实则是托物言情言志,同样都有寄托,但与闺怨体抒情较为狭隘不同的是,托物所寄之情较为广泛,例如,咏梅喻高洁;咏雪喻冰清;咏柳寄离思等等。咏物词之于北宋初露端倪,张先、苏轼、黄庭坚都有涉猎,苏轼《水龙吟·杨花》一调堪称北宋咏物体绝响。到了南宋,咏物词始极其工,以咏物不出物为妙,围绕一物,左右开弓,描摹表里,结合身世。
姜夔、史达祖、王沂孙、张炎俱为个中圣手。举一首张炎的
《南浦·春水》:
波暖绿粼粼,
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
鱼没浪痕圆,
流红去,翻笑东风难扫。
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
回首池塘青欲遍,绝似梦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
甚年年净洗,花香不了?
新绿乍生时,
孤村路,犹忆那回曾到。
馀情渺渺,茂林觞咏如今悄。
前度刘郎归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南宋文士常喜在西湖边上结社行吟,“飘飘征情,节节弄拍,嘲明月以虐乐,卖落花而陪笑,能令后三十年西湖锦绣山水,尤生清响”吴自牧《梦梁录》。而张炎便是西湖诗社中的佼佼者。这首长调格调轻快,全篇未出一个“春”,甚至一个“水”,却处处可见“春水”之生意盎然。这首词为作者赢得了“张春水”的美名。值得称道的是,这首词全篇看似活泼积极,实则是以乐笔写悲:词中的春水,是南宋未亡时的“消金锅子”西湖里的春水。作者以如此清扬的笔法来勾勒,实在是有太多的遗恨在内。
所谓“赋水不当仅言水,而言水之前后左右”,燕子、柳荫、白云、空山、孤村这一系列的景语便成了这首千古咏物名篇不可或缺的点缀与基石。再延伸到外篇,若写物,仅停留在物象本身的话,不仅词穷,还恐意损。如咏梅,应写梅之周遭,例如,雪、月、竹、山,但这类景语不得喧宾夺主,以牵引读者、渲染意境、烘托主题为上。
四:伤春悲秋。这类题材应该是两宋乃至后世流传最多的了。
暮春深秋,前者落花,后者飞叶,皆为萧景,最易让人感伤时光之流去,岁月之催老。年复一年,伤情累叠,过往已逝,徒剩案牍页页残笺。词人最大的灵感来源莫过于此了。此类题材虽有滥觞之虞,但佼佼者仍旧屈指难数。滥觞不可怕,重要的是须在旧处立新意,出奇句。特举张先伤春一调:
《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境,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这首词一出,北宋词坛可谓静谧一时。通篇用词极为平朴,无一生硬字,却铿锵有力跌宕顿挫,这也是一改张先浓艳的用词风格的,约莫是因了伤春题材太过泛滥,而另辟蹊径吧。此词大家应该都不陌生,词意不必细解,但看“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四个意象,云月花影经作者神手这么一编排,丝毫不见质实之诮,且掷地有声,如梦中惊雷。此句一出,恐后世之伤春皆得望其项背也。
五:感伤时事。此类题材在仍旧残存“递叶叶之花笺”的北宋不太多。“天马南渡”之后,亡国之音始极其响,辛弃疾、张孝祥、文天祥、刘克庄、陈亮、王沂孙等等词人结社高吟,使本显衰象的宋词又猛然振兴!此类题材多以散文化的豪放派遣词入句,也有婉约派的托物喻事的,例如王沂孙的《天香·龙涎香》。佳作就数不胜数了,在此就举稼轩一例:
《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
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
夷甫诸人,神州沉陆,几曾回首。
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阴、满庭清昼。
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
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
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韩南涧尚书”就是韩元吉,是辛弃疾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韩元吉与辛弃疾在政见是不谋而合的,都力主抗金。当年稼轩被贬上饶的带湖,韩元吉寓所也在此。因此二人过从甚密。又逢好友生辰,稼轩自是一首真情以寄感慨,这里就饱含了对国家、民族以及当前局势的莫大担忧。上片绝大篇幅写的是时事,到上结拉回贺寿对象,继而是寿词应有的一番夸赞。这些夸赞并不是敷衍行事,一方面是真友情使然,另一方面是寄寓一腔热血满怀报国之志但身不逢时的感情。歇拍从消极低沉转为积极高亢,结句点明贺寿,收束全篇,词意鲜然。
六:吊古伤今。此类题材往往取景取意都较为高远,或临水一叹或登高一呼。词人于名山秀水中翻遍先辈踪迹,结合当前时事或个人遭遇,一抒胸中块垒。此题材多调寄豪放,苏轼、辛弃疾堪称南北双绝。举一例苏轼之千古绝唱:
《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后人评苏轼:“自有横槊气概,固是英雄本色”。诚也!苏轼是豪放派鼻祖,其大格局之作,吞云吐海,包天纳地,与古人相互俯仰揖让。这首念奴娇便是他豪放词之代表作了。全篇落字平妥,是他一贯的风格,但平处每见不凡,如起句“大江东去”,仅四字却气象宏阔、吸纳万千;再如“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疏宕清空,遣句奇绝;又如“多情应笑我”,实为“应笑我多情”的倒装句,这样一颠倒,字面立刻翻平为宕,可见再平凡的事物经由大方家随手一拨,就变成妙玉了。
整首貌观似吊怀三国赤壁,却处处似写眼前所见,若即若离,虚实难辨,空灵之至,真似梁梦神游,不识庄蝶。结拍不犯本位,始发一腔感慨:悠悠千古,浑似一场大梦,唯有江月如昔,今夜,还是再进一樽与月同醉吧!
2、感受词的风格特点:婉约与豪放
以上是宋词的题材大致分类,今人今事今物虽然与古代大不相同,但是心中之情愫大体是古今无分别的,因此,填者对于宋词的题材莫要一味破旧立新,须在既定的旧题材翻出新意为上。我们总结宋词的题材大约有上述六种,但风格只有婉约与豪放两种。
婉约词初成于晚唐,这一类词修辞婉转、表现细腻,多写儿女之情、离别之情。最初的花间一派常事雕琢,往往缺少寄托,空有“雅”而蕴不“正”。南唐李煜一改奢靡气,填词常率真可爱,平中见奇,惜存词不多,但是对后世的柳永有着深远的影响。到了北宋,范仲淹、大小晏、欧阳修的出现,一洗奢靡,提倡填词须言之有物,要与诗一样“赋比兴”。这个时候,才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婉约派”。代表人物有:柳永、晏殊、晏几道、秦观、李清照。
“豪放”一词,常见于诗论家品评唐诗中。苏轼是最早用“豪放”来评论宋词的。据南宋俞文豹《吹剑续录》载:
“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这则故事,表明两种不同词风的对比,也是后来形成豪放派的引子,当然,苏轼就顺理成章的成为此间鼻祖了。虽然苏轼是豪放派领袖,但是第一个写豪放词的却并非苏轼。范仲淹写下《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的时候,苏轼尚未登科。
豪放词取景高远,视野较为空阔,气象恢弘雄放,喜用诗与散文的手法、句法入词,语词宏博,用事较多。豪放派的代表人物有:苏轼、辛弃疾、陈亮、文天祥、张孝祥。
并非粗豪、狂放就能称得上是豪放词的。婉约与豪放,两者都应存在美质的,前者绮美,后者壮美;
前者如曲径通幽、柳门深户,后者如大江奔流、山河壮彩。
无论是豪放还是婉约,这实在与填词者的胸怀无关,就如王国维所言:“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