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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北宋末期,在以周邦彦为代表的词家的努力之下,宋词已经完成了全部的发展:形式上长调、中调、小令齐全,慢引近令丰富多彩;内容上闺情、家国、仕途、羁旅,即便不能说已经覆盖了全部生活,至少不比诗少了;音律更趋于完美,除了同调体系之内更讲究音韵和谐,更加入了变调、犯调甚至三犯四犯等复杂的音律技巧,让词的旋律更加丰富多彩;创作手法上,由直而曲,笔意更讲究婉转回环、曲径通幽,情感表达上讲究蕴藉含蓄、含而不露;风格上大致形成婉约与豪放两种趋势,虽未有明确的分野,但已经有了各自比较鲜明的艺术特点。
遗憾的是,在宋词最接近完美的时候,金国来了。靖康之役摧毁了北宋政权,更摧毁了百姓的生活。很多中原地区的士大夫、百姓纷纷南渡以求生计,这里面,便有我国历史上最为著名的女词人,李清照。
李清照(1084年3月13日—1155年5月12日),号易安居士,汉族,齐州章丘(今山东章丘)人。宋代(两宋之交)女词人,婉约词派代表,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
李清照出生于书香门第,早期生活优裕,其父李格非藏书甚富,她小时候就在良好的家庭环境中打下文学基础。出嫁后与夫赵明诚共同致力于书画金石的搜集整理,以现在话来说,至少也是文物鉴赏家与收藏家。金兵入据中原时,她与丈夫携金石南渡,可惜赵明诚惊病交加死于建康(南京),金石字画散失殆尽;之后易安万般无奈之下改嫁张汝舟(那个王八蛋),可惜张某所图唯金石藏品,连清照的不世才名都不稀罕。于是易安不惜牢狱之灾与张某仳离,后孤苦无依,流寓金华,境遇孤苦。在这种情况下,李清照依然努力完成了与赵明诚合著的《金石录》,进献朝廷,斯为壮举。
李清照著作有《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词》,已散佚。后人有《漱玉词》辑本。今有《李清照集校注》。
以词学来说,李清照是比较早进行理论著述的人,她论词强调协律,崇尚典雅,提出词“别是一家”之说,反对以作诗文之法作词。并对北宋各大家词作有所评述、总结,对词学的理论有所推动。所作词,前期多写其悠闲生活,后期多悲叹身世,情调感伤。形式上善用白描手法,自辟途径,语言清丽。能诗,留存不多,部分篇章感时咏史,情辞慷慨,与其词风不同。
这一讲,是她的专题,她是值得独占一章的人物。
李清照的词,整体来看以婉约居多,她的创作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南渡之前与南渡之后——这一明显的变化与李后主有所相似。南渡之前的作品,包括少女与青年时期,到靖康二年南渡之时,易安时年44岁,此前的作品以闺阁、爱情、风景为主,风格轻巧精致,自然清丽;南渡之后到晚年算是易安创作的后期,作品多写悲己思人,去国怀乡之情,风格凄婉悲凉,凝重低抑。
李清照年轻时最出名的词作,非《如梦令》莫属: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据考此作作于清照16岁的时候,文字浅显易懂,无典无事,统共这么六句三十三个字,细品,却是几经起伏,机巧莫名。开笔“昨夜”二字,可知当下是“今晨”;雨疏风骤,天气并不好,词人却喝醉了,以至于“今晨”浓睡之后,还没消解残余的酒意。宿醉未消之时,丫头来卷帘,词人最关心的是什么?骤风疏雨之后的海棠花怎么样了。这句没问出来,乃是经由答句告诉我们的。“却道”的“却”也是个机关。如果换成“便道”“直道”都能让人知道是丫头的答话,只是没有了“却”字中所暗含的不满与惊讶,这一个“却”字,表明了词人心中猜测海棠定然不可能还“依旧”了,对丫头的漫不经心亦有所不满。接下来的“知否,知否”这两句叠字,叠得自然真切,不是为叠而叠,是《如梦令》的精神所在。结句的“绿肥红瘦”则在当时就已风传街巷,为时人所称道,绿的是叶红的是花,风雨之后,娇花陨落、新叶滋生,一肥一瘦的鲜明对比,似是白描更是比喻,比喻韶华易逝,青春不再。至此,词人怜花惜春伤时的丰富细腻情感,一览无遗。
当世吴小如先生认为“卷帘人”是指词人的夫君,认为此作是闺中密语,我个人觉得有所牵强:其一,此作在清照未嫁之时便已名动京师;其二,宋时男尊女卑,丈夫先起床给太太卷帘子,不是太逻辑。
还有一首小令,古来一直有争议到底是不是易安作品:《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此作轻灵可爱,一个俏皮的少女形象鲜活灵动——最动人之处便在“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一动作极为传神的表现了少女又羞又爱,不好意思却又不住偷看一眼的心态。这句本自唐末诗人韩偓《香奁集》中写过的诗句:“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只是词句无论是文字还是情态都更胜一筹。但有人说易安是大家闺秀,这个打秋千、没穿鞋、回头偷看客人的小丫头,不应该出现在易安笔下,当是后人伪托。这个说法我也不赞成,傅全香先生主演的越剧电视剧《李清照》中,就把这一场景设计为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初见,我当时便觉得是词作的完美再现,这样的句子,这样的女孩,怎么就会不是易安呢!
后来18岁的李清照嫁与21岁的赵明诚,婚后二人志同道合、鳒鲽情深,赌书泼茶便是二人幸福甜蜜的爱情生活的写照。后因党争之祸种种变故,李清照夫妻归居青州,自号“易安居士”。再后来赵明诚出仕上任,李清照独自在家,这种两地分居的生活,为李清照提供了绝佳的相思题材,比较著名的有这么两首: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首词,绝对是《一剪梅》之冠,其知名度远远超过了其他所有的《一剪梅》,即便是当世不喜欢诗词的女孩,差不多也都会唱“红藕香残玉簟秋”。。。这是一首闺情词,闺中少女思念远行的夫君。词句文字精美,情感含蓄,结构精巧。开笔以早秋景色入手,清新雅致,确是贵妇手笔。“残”“独”二字略见情怀;接着独上兰舟的女子在期待远方的来信,雁儿南归(回扣秋字),却为什么没有信来?只有月色满西楼。过片笔触宕开,以落花流水为喻,“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却是写出了相爱的两个人相知相思不相见的痛苦;结句最妙,这种相思之情无计消除,要么皱着眉头,勉强舒展开眉头了,那缕相思之苦,已入心头。从情感上,便又更进了一层。
还有一首《醉花阴——重阳》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传说易安把此作寄与夫君之后,赵明诚谢客三日,闭门写了五十首《醉花阴》,把易安这首夹杂其内,请友人品读。朋友读完了,说就三句写的最好。问是哪三句?“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呵呵,这个故事有人质疑是段子,因为赵明诚志在金石而不在诗词,但至少可以说明这三句格外打动人。而且最妙的不是“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个比喻,而是前面的“莫道不销魂”,这句才是承上启下的关键所在,这句铺垫足了,后面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才能一击而中人心,写菊人非菊,人怜花瘦,人瘦谁怜?
宋钦宗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易安居士44岁,北宋覆灭,倾国南渡。李清照安逸平静的闺阁生活由此结束,她的词作,风格有了明显的变化。
易安南渡作品里名气最大的不是词,是一首五绝小诗《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此作作于南渡之初,虽然都说批判的是南宋朝廷,其实被批判行列里排第一的,是她的丈夫赵明诚。人固有求生之本能,但作为一个城市的守官,临乱坠城而逃,实是误国误民的无德之行,所以此事让易安极其愤怒也极其无奈与矛盾——再说人杰鬼雄的,但这个总是自己的丈夫,总不希望他死在城里吧,能活着,哪怕苟且偷生,也好。可惜,懦弱者往往不仅仅有个孱弱的心灵,还有一幅孱弱的身体。赵明诚逃得过一役逃不过死亡,他还是在一年之后病死了,抛下了孤单无依的李清照。
易安此时孤身一人,带着为数不多的剩余金石书画,寻找朝廷、追随朝廷,越江渡海,颠沛流离。根据《金石录后序》记载,公元1130年(宋高宗建炎四年)春间,李清照曾在海上航行,历尽风涛之险。艰险之后,易安写出了她平生最著名的唯一的一首豪放风格作品:
《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此作以景开笔,“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描写的是凌晨时分海上的景色,场面恢弘大气,动静交织,极为壮丽。天、云、涛、雾,交融在一起,“接”“连”二字用得很妙,这是两个看似过程实是结果的动词,我们字面看到的是浑然一体的海天云雾,脑海中闪现的却是涛走云飞的动态画面,效果极佳。“转”与“舞”亦是极大程度的扫描了船中所见所感,让人如置身船上,渺小而飘摇。“仿佛”把词作切入梦境,梦中的天帝“殷勤”的垂问人要去哪里。“殷勤”二字固然是想象,亦是词人内心对温暖的渴望。
过片是回天帝的答话,句中有实“路长”,有虚“日暮”,这个日暮既指实际的日暮又指人生的暮年;“学诗谩有惊人句”中,则有对自己“惊人句”的自矜,“谩”字则更表达了怀才不遇、命途不济的感慨与无奈。内涵很丰富。接下来再回到景上,意象集中在“风”字。风一直是有的,有涛有帆的海上,怎么会没有风呢?但这风有多大?有九万里么?这种自然无迹的夸张,把“风”由实到虚,由小到大,拓展的意境。这么大的风如何呢?鹏正举,大鹏鸟正乘风而起,振翅高翔。这一大鹏的形象,是比天帝更具理想化的意象,是作者对绵软朝廷的失望最集中的表现。词的结句,词人没有按照常理去写大风之下的宁静,因为不可得。词人一反常规的大喝一声“风休住”,风,你不要停下来,继续吹吧!把我的小船,吹到蓬莱仙山上去吧!这一结句,豪迈激昂,却饱含着最深切的沉痛——词人心中的归宿,是仙岛,眼前这个疮痍满目的半壁江山,已经不是词人梦中的家园了。此结既是词人理想的表达,亦是对上结的呼应,情感丰富,笔法严谨。
这首作品是易安作品中唯一一首豪放风格的作品,充满浪漫与理想,恰恰是写于她最难、最痛苦的时候。此后虽然有更多的苦难、艰难在等着她,然而易安已经不是那个娇弱的闺中贵妇了,虽然孤独,虽然贫困,但她会勇敢的走下去,一个人!
流寓金华的时候,易安写过一首《武陵春》,给我印象深刻: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首小令仍然以景开笔,风住尘香花已尽,精炼扼要的写出了晚春景色,极具概括性而不显干涩;倦梳头,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动作。过去女子长发,梳头对于女子的日常生活,是件十分重要的事情。然而这里词人说自己看天晚了,连头发也懒得梳了。其心态之慵倦可想而知。接下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广为流传,紧承倦字,告诉我们如此无精打采的原因,经典之语。过片给自己强打精神,准备双溪泛舟赏春。然而,词人的笔端在这里再次跌宕,我是想泛舟的,可是我担心双溪那小小的舴艋舟,怕是载不动我心里这么多的忧愁吧。。。小舟载不动许多愁,让我想起电影《非诚勿扰》里面的小教堂盛不下那么多的罪恶,一实一虚,看似荒谬的关联,却又是如此自然。小令文字浅显而不失清雅,语意看似平淡,其中却又包含着数番起落,谋篇相当的妙。
说到这里,我们介绍的易安作品全是小令,她其实也写过长调,最出名的莫过《声声慢》,开头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著名的七对叠字,声声血泪,把一个家破人亡的孤苦女子的心境,描摹至极。此作自古倍受推崇,赏析文字无数,此处亦不再赘言。我个人最喜欢的一首长调,是 《永遇乐——落日熔金》: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此作开头两句“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以精奇的笔墨描绘了傍晚时分、夕阳西下的景色,色泽艳丽、画面宏大,可以说是浓墨重彩,然而接着一句设问“人在何处?”此问,是问人,更是问己——这么美的斜阳里,我呢?我这是在哪里啊!?这句的理解,有人说是在思念赵明诚,有人说是在思念旧日的朋友,我觉得应该理解为自我感伤。正是这句,为这首大部分内容都很亮丽的作品,预先涂上了伤感的底色。接下来“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是一对精美的偶句,上元时节,早春天气,春风染绿的如烟的杨柳,春色愈浓,吹奏的《落梅花》笛声哀怨,到处都隐隐透着春意。第三韵始破题,透出“上元”字来,让我们知道这是在说元宵节的情景,而且今天天气不错,可是谁知道未来会不会风雨相加呢?朋友们驾着车来接我(一起去玩),我也只能婉言谢绝了。上片文字雅致,一派欢乐祥和之中,隐含着那么几丝不愉快的影子。前面说了“人在何处”之问,笛的怨、风雨之忧,凡此种种,萦绕在词人心头,她便没了与酒朋诗侣出去玩的兴致。
下片切入回忆,相当初在中州的时候,女儿家总是有许多的闲暇时光,而且特别看重上元节(过去上元是不宵禁的,真有点像情人节的意思)。上元的时候,姑娘们都是努力打扮自己,可谓争奇斗艳。如今呢?急转直下,憔悴啦!过去乌黑油亮的鬓发,现在只剩下风鬟霜鬓。此处再次写到了梳头,前面说过,很多诗词里都有梳头的描写,而且通常女子又都十分的在意妆容,所以《红楼梦》里才有黛玉鬓发松了,宝钗都让她再抿一抿的情节,要把发鬓梳得光滑齐整才行。而此处,易安用风鬟霜鬓来描述自己,其憔悴苍老之状,可想而知,所以,她怕见夜间出去。一个孤老婆子,青春、欢乐都渐行渐远,上元佳节还能干什么呢?不如向帘子底下,去听听别人的笑语吧!
此作有两大鲜明特点:其一,对比手法,汴京的上元与杭州的元宵节并无太大差别(偏安啊),而自己,却已是判若两人。不仅情绪一落千丈,形象也有天壤之别,青春逝去,欢笑不再,国破家亡。。。这种带有自传性质的对比,格外打动人,据说南宋词人刘辰翁每读此作则“为之涕下”;其二是篇末明显加入了口语色彩,与上片工致精雅的书面语交相辉映,有点混搭风,给词作一种突破感。当然,也有后人批评这几句白话太白太露,不大接受混搭效果。这个姑且说见仁见智吧,我本人蛮喜欢的。。。
南宋时的陪都金华。一条清清的河水,一座热闹的酒楼,一堂喧闹的酒客,一杯清醇的老酒,一个衣裳破旧的老女人,独坐独饮独思。
这是越剧表演艺术家傅全香老师的收山之作、艺术片《人比黄花瘦》的开头。那个衣裳破旧的老女人便是一代才女,南宋时著名的女词人李清照。她此时的景况是:国破家亡年老名衰人孤财尽,当年李格非的女儿,赵明诚的妻子,名声赫赫的才女,赌书消得泼茶香的贵妇,如今要向酒保央求着再赊一碗酒。她穷,她苦,她孤单,她无奈,但她不可怜。从她款款的阔步,从她洒脱的神情,从她独坐酒楼的大方,都看得出满腹的诗书满心的才情。时年近七十岁的傅全香演绎六十岁的李清照,那神情那气质,怎么说呢,绝了!
确如戏中所说,晚年的易安独自完成了《金石录》并献给朝廷,作为一个文人、一个文人的妻子,她身上刚强、坚韧的文人风骨渐渐展现。这种风骨,支撑着易安辗转求生、顽强生存,支撑着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人文一脉不倒,成就了丰富而又唯美的南宋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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