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之下,苏门四学士秦观(秦少游)、黄庭坚、晁补之和张耒等,他们在词的创作方面亦各有成就。特别是秦观,他在词坛被视为“婉约”的领军人物,与贺铸、周邦彦共同促进了“正宗词派”的形成与确立,为后世词学之楷范。
当然这可能引起一些诗友的质疑——秦观是正宗词派?难道苏轼不正宗?那么就要翻回来说一个论题:什么样的词是正宗呢?北宋末年著名女词人李清照说:“(词相对于诗)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则志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非不妍丽而终乏富贵;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苕溪渔隐丛话》引)。这位北宋末年的才女词人评价柳永是“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对晏殊、欧阳修、苏轼则曰“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所以“正宗”词派,必须得“全协音律,又不能词语尘下”。总结起来便是:音韵协美——合乎音律音节之美,尊重音乐性(定谱);格律严谨——先有谱后填词,倚声而作(靠谱);文字清雅——清,无市井气;雅,无粗鄙冷涩字;笔意蕴藉——千折百回,抽丝剥茧,回味无穷。 秦观,字少游,比苏轼小了12岁,是苏门四学士里最受老苏喜欢的一个,传说中“苏小妹三难新郎”便是难少游,不过可惜的是老苏并没有妹子,这个故事也不过说明老苏与少游关系格外亲密罢了。秦观早年性格狂放,文字间也多有慷慨之词,但心思细腻,情致婉转,气格终究是低了一些。步入仕途后,受老苏牵连到党争之祸,屡遭贬谪,竟然比老苏还早死了一年,甚是可惜! 秦观词主要收入《淮海居士长短句》,传世作品很多,今天咱们便以他的一首《八六子》为例来欣赏一下少游词的风采: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此作以“恨”字为眼,贯通全篇。上片比较短,危亭、芳草、柳外别、水边分,这一组意象下来,怆然暗惊。这四个字,把内心的情感与波动描摹出来,精准异常。紧承“暗惊”的是,过片的“无端”二字,暗暗的惊,惊的是什么?竟然这样美的月光!这样的心情,偏偏有这样的夜色,这样的柔情。过片自然的把情景带回从前,现实与回忆,实景与虚景形成了一种交织。“怎奈”再转一次,欢娱都随波而逝,一片凄凉之后,再来“哪堪”补上一笔: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此时此刻的心情,复杂而又清晰,心中的伤情尽入笔端。歇拍的两声黄鹂,轻灵纤美而又含蓄,尽得婉约之意。 秦观词风旖旎,内容以爱情为主,有的抒写不得志的郁闷。文字雅致之中带着几分凄楚之美,梨花带雨般的,格外动人。 这一时期还有一位著名词人不得不提,贺铸。姓贺名铸字方回,他有个姑祖母是皇后,他应该算是外戚一门,不过他本人并未沾上多少恩泽,早年在朝廷当过官也不大,后来索性辞官索居,一心治学了。贺铸通于音律,性情洒落,对豪放与婉约这两路词都有过不小的贡献。 先说豪放的,一提豪放派词人我们放在第一个的往往是苏轼,其实苏轼除了“老夫聊发少年狂”之外,再就是“大江东去”(这个豪而不放),再没有多少能归到豪放一路的作品了。何况这两首也并不是十分的豪放,与后世辛弃疾、张元幹他们的豪放派作品有着相当大的区别。而真正的豪放派词作,我们无论如何不能漏掉贺方回的《六州歌头》和《行路难》。《六州歌头》以平仄互叶的独特用韵形式写长调,细致密集的韵脚,短促紧迫的句式,让人读来荡气回肠,上片豪迈奔放,下片浓郁蕴藉,可以算是豪放派的定型之作,有关这个作品我专门写过赏析,有兴趣的可以移步此处:http://knospe77.blog.163.com/blog/static/48936367201271812819330/ ,这里咱们简单来品读一下贺铸的《小梅花》: 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作雷颠,不论钱,谁问旗亭、美酒斗十千。 酌大斗,更为寿,青鬓常青古无有。笑嫣然,舞翩然,当垆秦女、十五语如弦。遗音能记秋风曲,事去千年犹恨促。揽流光,系扶桑,争奈愁来、一日却为长。 这首作品也是恣意洒脱,豪气十足,读着都痛快!开笔以夸张的笔法,给自己的才能一个字位,手能缚虎,口若悬河,然后接着一个起落:这么有才华的人,破车瘦马,车破得像鸡笼子马瘦得像狗(大麦汀?);白纶巾,读书人也,本该清高却为黄尘所迫,可啥时候才能像李白那样仰天大笑出门去,不做蓬蒿人呢?又是一个起落;接下来的两句是完全照抄李贺的,送客紧承“扑黄尘”,写自己在红尘中的奔波之苦,天若是有情天也都要老啦!用其句,换己意,这是一个化用。注意这个“亦”字,再一个起落。雷颠用雷义之典,写自己小视名利的风骨,却又透出几丝无奈。又是一番起落。这上片的四个起落,换了四韵,真是如坐过山车一般,有才如此,落魄如此;清高如此,沾尘如此;奔波如此,衰老如此;视名利如此,爱酒如此。。。 下片紧承“美酒”而来,不是老了么?那么且用大斗喝酒,边喝边祝长寿,反正谁也都得老;再接着甚至宕开一笔写酒肆里卖酒的姑娘还有歌舞侑酒,把表面的欢乐推到极致。再下来看他怎么转。由秦女之歌却想到了《秋风辞》,这是汉武帝刘彻先生写的一首感叹时光飞逝、青春易老的诗,啪的一个翻转,这样美妙的姑娘唱着那么好听的曲子,还是让老贺找到了伤感的调调,下句的一个“恨”字扣死全篇,成为真正的诗眼所在。千百年来,多少人感慨、怅恨人生的短促,时光的飞逝,无可奈何啊~!结句以绝对夸张的浪漫笔法,揽住流光,拴住太阳,这是要把时光留住的节奏啊!可惜,无奈的是愁涌上来的时候,一天都觉得太长太长了——多么纠结,多么痛苦。如果说上片是通过四番起落的折腾来表达内心的波澜,那么下片则是一个大起伏形成全篇的高潮——人生苦短,越是一时的欢乐,越让人惜时,越让人心生出遗憾。而真是愁到极致的时候,又不嫌时光快了,反倒嫌时光慢,一天都嫌长呢!贺方回大概是相对论在一千年前的实践者吧。。。 总之贺铸词作文字工致,深婉细密之外又多几分豪健,加之长于度曲,把词的创作推向一个新的高度! 但是,贺方回只是推动,真正达到这个巅峰的,却是周邦彦。周邦彦,字美成,自号清真居士,钱塘人士。他是北宋最后时期的大晟乐府的提举官(大概是文化部音乐司司长之类),精通音律,长于词赋,在承续贺铸健笔柔情之风的方向上,审定古调,使旋律更加优美;增演慢曲,杂合引、近等诸作,再加上移宫换羽的技巧,为三犯、四犯之曲,使得乐曲更宏大且富于变化,创造出许多新的词调,对词谱甚至乐谱的发展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周邦彦本人的词作,王国维先生评价: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宣;清浊抑扬,辘轳交往;两宋之间,一人而已!(《清真先生遗事》)。周邦彦作品,音律与词情兼美,集词学之大成,被后世奉为正宗。——所以本篇的题目本来想叫“正宗词派”,后来决定还是以贺铸与周邦彦的字入题,叫做“方回美成”,“美成”兼取其“大美始成”之意。 周邦彦的词作三大特点:其一,含蓄;其二,曲折;其三,严谨。 先说其含蓄,前面说过,词不像诗可以直抒胸臆,词更像女子,情深言浅,款款道来,含而不露,若隐若现。有个朋友很喜欢周邦彦的就跟我聊过这首《少年游——并刀如水》: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首五十一字的小令像一部电影的若干分镜头,一韵是一个镜头: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这句是特写,先是一把雪亮的刀,水果刀;再是一盏雪白的盐(吃橙子要洒点薄薄的盐),一双纤纤玉手,细长的指甲剥开新橙子的皮。这一个镜头就这个内容,没有人,没有环境,没有面孔,没有语言,就刀、盐、手、橙子这么四样东西,但每件都是精致细腻,美感十足;第二个镜头,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这句是个中景镜头,室内环境布置出来了,温香暖玉的小室子,够繁华够舒服,两个人相对坐着,调试竹笙。这个镜头交待的是两个人的关系,亲密温柔。这一笔亦是相当的简练,只有器物、环境,并没有人物的表情、语言的描写,看似清淡一笔,但正是这种清淡,表明了一种熟稔,为下文张目。下片两韵合成一个分镜头:这回似乎只有录音,没有了画面。女子的声音柔柔婉婉的说:城楼上打了三更了,你这会儿上哪儿住去?马蹄子滑霜又重,不如别走啦,路上哪里还有行人啊?于是我们可以开始猜测,然后汇总一下宏大的信息量:他们俩吃完了橙子调完了笙,大概又聊了会儿天。说什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喜欢跟彼此呆在一起。结果到三更时分,男人要走(说明不是他家,这女人不是他老婆),女人便说了下片那些话,关切、温柔、爱怜,应有尽有,万般柔情皆在其中。 这便是含蓄的力量,他展示出来的很少,读者通过这很少的内容可以想到很多的情景,甚至是根据各自不同的经历想象出各自不一样的情景,那么这首小令便有了多种答案。 不过正确答案是:某日宋徽宗来名妓李师师处,先来的周邦彦只好躲到床底下,看到赵佶先生给师师姑娘一个橙子。。。 曲折,如同幽园曲径,千折百回。我们上学时学过他的《兰陵王——柳》,可谓一唱三叹,由柳而伤别,由伤别而怀旧,由怀旧而思人,离愁别绪交织错落,直到恨堆积,泪暗滴。。。这首词名气很大,赏析文字多多,我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下面再看看清真词的严谨之处,《花犯》: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燕喜。 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 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此作写梅,含蓄、曲折也是兼而有之,笔风精致,勾连紧密。由起笔的“旧风味”引起下文,无限佳丽则紧承旧风味而来,到“去年”这两句,皆“旧”字,旧花旧情旧风味。这是一小段插叙,“更可惜”句已经切回现实,感慨作结。过片则直接以“今年”来承上启下,写当下,却又不止于当下,而是把笔触放到未来,等到梅子青脆共荐酒的时候,人在何处?漂泊烟浪!斜枝漫展,潇洒照水的,不过是梦中所想。词作写了梅花,以花喻人或者说由花及人,感叹旧年风味;下片继续以花喻人,不过场景由过去切到了未来。飞坠飘零的是谁?花落了再如何?结果。结了果更如何?人已在烟波之上。。。这种精致回环的笔法,在此作中已经是娴熟至极。 此作同时还体现了周词的严谨之处,在于上声与去声的搭配。刘坡公先生在《学词百法》中提出“剖析上去法”,便是以此作为例。我们依谱填词,谱中无论上声还是去声则通通标为“仄”,那么同为仄声系列的声调,上声与去声在声韵上有着巨大的区别,选择上声字还是去声字则决定了句子声调的起伏、韵脚的软硬,从而直接决定了词作的吟诵风格、抑扬顿挫。具体来说:“上声轻清而高,去声重浊而远,而在曲调中则反是。调之高者,宜用去声字;调之低者,宜用上声字。故词中逢上、去二声连用之处,用去、上者必佳,用上、去者次之。”刘先生特别提出了的34个字,这34字必须上、去得当,作品方算音韵协调。比如“照眼、净洗、胜赏、燕喜、素被、望久、荐酒、浪里、梦想、照水”皆是“去上”,大家可以试读此作,多用“去上”显得句子起伏有致;而且韵脚亦多用上声,如“倚、喜、被、里、水”,上声韵脚使得音调婉转、缠绵,作品诵读起来“口感”极好! 周邦彦在词学的成就可以说达到了形式上的巅峰,之所以强调形式上的巅峰是因为其作品多写情爱,偶有旅途,总体格调不高;加之作为官方词人,纵有牢骚愁绪亦只能轻描淡写掠过,不敢深入,所以清真词的文学性、思想性略逊。后人对周词的学习多是从音律、技法等形式上,也算各有所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