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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课高天流云老师概述了宋词的历史变迁与发展沿革,为我们宏观地展现了宋词这朵历经沧桑巨变仍日久弥新的文苑奇葩。鉴于中级班授课,一些基础知识就不再赘述,咱们直切主题。今天就先说说小令和长调哪个更适合你。现在诗词圈有个怪现象,好像低于五十个字的小词,不凑个五首十首都不好意思往外发,自古文章哪个以文字多少来判定良莠的呢?所谓言约意丰,孕大含深最是小词的语言。自古传唱到现在的,也是小令居多。
小令体以活泼清新、绰婉娴雅、清音弦外的特点深受历代文人雅士喜爱。经过唐五代到宋初,可以说,小令就是宋词,宋词就是小令。
今人写小令,常学花间之雕绘,后主之哀怨,北宋之清愁,一不小心,雕绘就成了刁钻,哀怨就成了埋怨,清愁就成了强愁。
前人的这些特质之所以被后人所肯定,是因为其自然流露,不做作。就拿花间而言,温庭筠尤擅藻饰,其《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若以后世论词“不犯本位”而言,是不合格的。清人张惠言为其辩护:此非花团锦簇言之无物,而是“比兴”!一时间词坛波涛汹涌,争论至今。至于《菩萨蛮》存在是否比兴寄托,只有他本人知道了。我赏其词,纯粹出于对美的崇拜。那种美,幽静娴雅,深婉中带着那么一点冷艳,就是那么一位对镜梳妆的女子,不知道让后代多少男子浮想联翩!这难道还不够吗?
我想,温庭筠的雕绘应该是必然,因为在那个时代,这就是唯一的写词的方式。就如后主的哀怨,是亡国之怨绝望之怨;北宋的清愁是痴情人苦恋无果之愁,是士大夫暮年之愁,是文人壮心未已之愁,这些都与时代背景息息相关。那我们今人应该怎么样学前人,才是继承衣钵而不是继承糟粕呢?在我看来,花间,应学其词中有画,画中有境,有了境,其他都随矣;后主,应学其对身边事物的敏感,因为敏感,才会有着异于常人的精巧情思,才会有“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样的的千古奇句;北宋,学其清空疏宕,言之有物,就连“愁”也是那么掷地有声。
聊完了小令,下来咱们谈谈长调。刚才提到,唐五代到宋初是小令的天下,那么长调的诞生,就意味着小令独霸天下的时代终结了。
并且在长调章法上,北宋中期苏轼开“散文化”先河,使宋词一脱“赋比兴”大方家数之窠臼。所谓大方家数,即词这一原本民间的艺术体裁,一经文人士大夫染指,便成了他们抒发胸襟的高雅工具了,于是他们规定了此体应该怎么写,不应该怎么写。他们发现唐五代之词风靡丽跌宕,“递叶叶之花笺”并非文人大夫该所为,于是朔回风雅颂,以《诗经》之赋比兴来规范宋词的做法。纵观范仲淹,晏殊,欧阳修之词,虽则不乏酒筵赠答,但词中所流露出的士大夫雍容华贵的气度,也就从此失传了,后世的文人身上再也没有出现过。
闲话打住,接着说长调中的赋比兴。赋,是铺叙;比,此物与彼物之类比;兴,是托一物逗出词人之思想感情。“比”和“兴”常结合在一起,指词有寄托之意。“赋”者,为长调必用,因为长调如果没有时序或者物事的铺叙的话,就形不成章法,也无法衍生比兴。铺叙不够,词作架构就不稳;铺叙太多,言尽而意殒。铺叙有平铺和反铺,时间或空间是顺次转换,是为平铺,如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反之,时间或空间是颠倒展开的,即上片先“忆”过去,下片转到现在的,如张炎《八声甘州·记玉关踏雪》,或者上片先写现在,下片再“忆”过去的,如周邦彦《应长天·条风布暖》都是属于反铺。
两宋的长调而言,独柳永偏爱一“赋”到底。柳永擅长铺叙,文辞浓艳可爱,怀情蕴感,往往通篇读来,虽余味不存,但绝无掩卷之意。历代为长调者,像柳永这样单靠以情取胜者,实在不多。于是一大批词人心有不甘:柳七何许人也?闲拈针线者是也!于是他们把小令比兴的元素加入长调中,
继而形成婉约派长调,一承楚辞血脉,盥花嚼雪,敲金呷玉。常以开篇警醒为贵。写景写物往往都有寄托,这种景物,我们称它“景语”。
解释起来,就是每个景物在词中都有其特定的语言的,也因为此,使得读者常读其篇者,生发联想。这些语言或典用旧制,如:柳树喻惜别,月亮喻思亲,芭蕉喻孤独,芳草喻离恨,蝉喻品行高洁;或客观赋予,如:梅英疏淡,黄芦叶乱,廉纤小雨,江上舟摇,平波卷絮,红衣香褪;或主观赋予,例如:月迷津渡,飞星传恨,天连衰草,残红敛避,惨结愁荫,惊风驱雁,多事西风。长调比兴手法到了南宋更是发挥到极致,词中只字片语起兴已经满足不了那些词人了,于是他们开始以大处比兴,即以词咏物,以物比人,整首词始终围绕所咏之物展开编排铺叙,把感情融入其中,与物象打成一片,使人分不清是说物,还是说人。
但是,像宋词这样千万人视为掌上明珠的文学体裁,光靠士大夫这么圈地为牢是不足以平文艺愤青们的心的。于是不甘寂寞的苏轼便在词的章法上别出心裁,即以散文骈文的方式来写词,后世也叫他“以诗入词”,特别在长调上犹见化工。章法上与柳词的平铺直叙以及直说胸臆相近,但重在说理。其发端往往一刀直切主题,之后或说古道今或引经据典或振臂一呼,但观点始终围绕主题。后人学其者,非学识广博历练深厚不可为。南宋的辛弃疾更是把散文化入词推向极致,这种散文化便是豪放派宋词最好的载体。
然而万物都有其本来面目。李清照批评苏轼以诗入词并不协音律,曰:“句读不葺之诗”。而同样是词论家的王灼却盛赞他:“东坡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诗,溢而作词曲,其高处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词,始于唐,兴于五代,盛于宋,最早的敦煌曲子词,写的都是寻常百姓家那些事儿,
歌唱的也是那些市井小民,没有像后来那样被附会上那么多的职能。可是词的本来面目是什么?是俚俗的歌曲吗?应该不是,毕竟历代数以万计的词人脍炙人口的词作都是风雅蕴藉、温柔敦厚的;是阳春鄞曲吗?应该也不是,不然千古传唱她的人怎么会是我们这些普通的宋词爱好者呢?是该婉约还是该豪放?在我看来,宋词只有长短之分,短处似情致半敛,锦瑟清响尤在山外;长处如西风劲吹,草蛇灰线顿隐洞中。
你更喜欢哪一种呢?
大致聊完了小令以及长调的那些事儿,接下来咱们来谈谈如何根据时序、场景和所要表达的情绪、感受、印象来确定作品的声情。
谈到宋词的声情,“声情”所以者何?我们都知道,词是古代一种歌曲体裁,歌是“词”,曲是“调”,或民间艺人,或士官大夫,依调填词,制成歌曲,供世人传唱。千百年来,“调”已失传,然而“词”却历经数代兴衰潮流沉浮仍旧不竭传递着那份“情”。
根据本人多年对宋词的浅薄理解,声情可一分为二:声,是宋词的声韵,一首好词定然是声韵和婉畅达的,高处如亢龙呼啸,低处似清溪流转。古人阐述声韵常与曲调联系在一起,可惜现已失传,无从可考。今人研究声韵,只囿于存留的诸宫调词谱中文字的平仄四声编排,尽可能的在平上去入中寻找最和谐点,如平声轻缓,上声绵长,去声重郁,入声急促。在韵部选择上,抒发缠绵情长宜用平声韵,流露抑郁悱恻宜用仄声韵,
表达豪放激越宜用入声韵;情者,大致可以说是“声”的表情,人有喜怒哀乐,“声”亦然,喜怒哀乐都可,但是不能苍白。然而,声韵的表情又从何来呢?除了平上去入的推波助澜,还须依托文字本身。一首宋词,我们也可以说是一个文本,一个文本由若干个文字组成。中华文字蕴藉涵深、数以万计,单个是字,与其他组合,便是意义千变万化的词汇了,这些单字或是词汇,无非是构建一个和谐的声韵系统,更重要的是,让这个系统并非简单的文本而已,而是在读者眼中成为一首表情丰满的宋词!
然而这样的表情在每个文本中并不定是一种,喜怒为高亢,哀愁为低郁,可以次第动转,也可以参差变换,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声情跌宕”了。大方家尤擅此道,咱们来看看姜白石是怎样变换声情的:
齐天乐·蟋蟀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
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
哀音似诉。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
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
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
幽诗漫与。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
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这首词,通篇蟋蟀的声音处处可闻,使人有欲避不能之感。它似私语,似悲诉,频频断续;它与孤吟声、机杼声、砧杵声交织成一片。仿佛听到一组交响乐。在这样的秋夜里,在作者心中,这就是当时中国大地最悲凉的音乐啊!可是写到“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时,声情骤变,从沉郁转为高亢。儿女呼灯捕捉蟋蟀,是童年乐趣,乍看似与全篇悲凉的格调不合,然而细细品味,正如陈廷焯所说:“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的确,这是大型交响乐中的一个小插曲,写的十分简洁,而自有其妙用。作者的匠心在于善于把控声情,从悲转乐,以乐写苦,所以当这种天真儿女的乐趣被谱入乐章的时候,并不与主旋律相悖,反倒“一声声更苦了”。
词的诸宫调由于句式长短,平仄系统的差异,也各具声情,音乐韵律大致可从其宫调中显现,元人芝庵 〔唱论〕:大凡声音各应于律吕。
分做作六吕十一调,共计十七 宫调:
仙吕调唱,清新绵邀。南吕宫唱,感叹伤悲。
中吕官唱,高下闪赚。黄钟官唱,富贵缠绵。
正宫唱,惆怅雄壮。道宫唱,飘逸清幽。
大石唱,风流蕴藉。小石唱,旖旎妩媚。
高平唱,条物晃漾。般涉唱,拾掇坑堑。
歇指唱,急并虚歇。商角唱,悲伤宛转。
双调唱,健捷激袅。商调唱凄恰怨慕。
角调唱,呜咽悠扬。宫调唱,典雅沉重。
越调唱,陶写冷笑。
关于诸宫调对应的词牌,这里就不做赘述了,望大家查阅相关资料。
不过个人觉得,芝庵《唱论》之诸宫调声情说固然独到,实乃大方家数。但也非一语定论,例如,《满江红》本为仙吕调,后人填者,多“惆怅雄壮”;又如《水龙吟》为越调,似乎鲜有“陶写冷笑”者;再如,《水调歌头》属中吕宫,历来似乎“飘逸清幽”居多,苏轼“明月几时有”便是一例。
以下是今人对于填词之声情择调之总结:
1.压抑凄凉类:
《河傅》悲切。
《金人捧露盘》苍凉激楚。
《釵头凤》声情凄紧。
《祝英台近》宛转凄抑。
《剑器近》低徊掩抑。
《西吴曲》苍凉激楚。
《雨霖铃》缠绵哀怨。
《摸鱼儿》苍凉郁勃。
《菩萨蛮》紧促转低沉。
《天仙子》伤春伤别,情急调苦。
《蝶恋花》、《青玉案》是达幽咽情调。
《卜算子》婉曲哀怨而略带几分激切。
《南乡子》适宜抒写缠绵低抑情调。
《忆旧游》、《高阳台》忧婉凄抑。
《阮郎归》情急凄苦,凄婉欲绝。
《生查子》比较谐婉、怨抑。
《一斛珠》婉转凄抑,不宜表达壮烈豪迈之志。
《风入松》轻柔婉转、掩抑低徊,适宜表达和婉情调。
《忆旧游》、《扬州慢》、《高阳台》音调缠绵,适宜表达凄抑情调。
《何满子》哀歌愤懑,悲凉凄怨的哀曲,“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寿楼春》凄音哀乐,抑郁悲哀,原是悼亡之作,宜寄托哀思。不可顾名思义用来祝寿。
《千秋岁》凄凉幽怨、声情幽咽,宜表达悲伤感抑之情,绝不能祝寿喜庆。
《凄凉犯》、《惜分飞》不宜用于祝贺之词。这种词牌与内容相符合的只是少数。
2.缠绵婉转类:
《洞仙歌》音节舒徐。
《调笑令》多演唱故事。
《最高楼》轻松流美。
《鹊桥仙》多用于男女相会。
《一剪梅》等细腻轻杨的词调。
《浣溪沙》上半阕急,下半阕缓和。
《鹧鸪天》宜哀怨思慕、柔婉风丽之情。
《暗香》、《疏影》音节和婉,古人多以咏梅。
《木兰花慢》和谐婉转,宜于写缠绵悱恻之情。
《桃园忆故人》一般抒发情感,表现友情。
《长相思》多写男女情爱,以声助情得其双美。
《满庭芳》、《凤凰台上忆吹箫》和谐婉约,轻柔婉转,宜表达缠绵情绪。
《小重山》、《定风波》、《临江仙》感情细腻,宜表现细腻婉约之情调。
《忆江南》、《浣溪沙》、《浪淘沙》、《少年游》音节流丽谐婉,用来表达不同的思想情感。
3.豪放激壮类:
《永遇乐》激越情感。
《好事近》表达激越不平的情调。
《兰陵王》表达拗怒激越声情。
《水龙吟》激越,表达凄壮郁勃情感。
《清平乐》,上片感情拗怒,下片转为和婉。
《南浦》高昂欢乐,不宜表达凄凉悲伤送别之情。
《破阵子》为军乐,适合抒发激昂雄壮情绪。
《渔家傲》拗怒,表达兀傲凄壮、爽朗襟怀的情调。
《沁园春》、《风流子》壮阔豪迈,显示宽宏器宇和雍容气度。
《念奴娇》多表达雄壮豪迈情感,不宜形容女性娇弱婉曲心态。
《六州歌头》音调苍凉悲壮,适于表达慷慨悲壮的声情,多言古兴亡之事。
《贺新郎》调高昂,宜表达慷慨激昂、豪迈雄壮的英雄情感。不宜作催妆喜庆的祝贺曲词。
《釵头凤》、《更漏子》、《调笑令》、《憾庭秋》、《盐角儿》适宜表达激昂慷慨壮烈情感。
《水调歌头》、《满江红》,调子较高,感情激烈,声情俱壮,适宜于表达慷慨悲壮、豪放雄浑激情的词。一般不宜写委婉柔情的思想情感。
4.其他:
《六么》欢快爽利。
《忆余杭》因描写杭州而来,描写风景最宜。
《八声甘州》摇筋转骨,刚柔相济,最使人荡气回肠。
《霓裳中序第一》音节闲雅。
《江神子》为祀神之乐,宜于庄严。
以上是填词择调约定俗成的“声情”。至于填词人,古人之高论及今人之总结固然须细加参详,这也省略了择调的不少心思。但是不必自囿其中,最好根据自己想表达的“声情”的需要,来选择适合编排句式以及平仄的词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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