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苇读诗词》第廿三讲:白石清空
大宋南渡之际,家国一片混乱,原来官修的《大晟曲谱》也遗失不传,于是官方的歌曲传习以及音律研究,就此中断,坊间的乐工产业趋于没落,反倒是一些士族、文人家中有蓄养的歌姬,把一些曲谱继承了下来。北宋时的词多在坊间演唱,受众广泛,风格多样,务求雅俗共赏;到了南宋的家姬时代,歌词主要的欣赏对象变成了贵族、文人,他们的对艺术的要求更高更雅:辞句务崇典雅,音律益究精微。这与北宋时期对歌词的要求可谓大相径庭,从而逐渐把南宋的词推向“醇雅”的正统方向。其中的代表人物,便是姜夔。清代朱彝尊在《黑蝶斋词序》中说:“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夔之一体。”他这一句话,基本把南宋末年的高手一览无遗。在此,咱们着重讲一讲姜夔、吴文英、张炎。
姜夔(kuí) (1154-1221),字尧章,号白石道人,汉族,饶州鄱阳(今江西省鄱阳县)人。南宋文学家、音乐家。他少年孤贫,屡试不第,终生未仕,一生转徙江湖,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他多才多艺,精通音律,能自度曲,其词格律严密。其作品素以空灵含蓄著称,姜夔对诗词、散文、书法、音乐,无不精善,是继苏轼之后又一难得的艺术全才。(以上摘自百度)
白石词作是我最为喜欢的风格,确实当得“骚雅清空”四字,咱们找几首名篇品味一下。
《扬州慢》
淳熙丙申至日,余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余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此作作于1176年,那时的白石还是小姜,21岁,标准的文学青年。但是情感细腻敏锐,笔法老到稳健。上片以景起,追溯记忆中扬州的繁荣盛况,来衬托如今的萧条没落。过春风十里,借指扬州,典自“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诗句,现在却只有杂生的荠菜和野麦。怎么会这样呢?自然是金兵南侵的结果。但词人此处并未直笔写金兵的暴行,只是写,自从胡人(金人)的马到江边瞅了两眼离开之后,剩下的废池和乔木,都讨厌听到“兵”字,何况人呢?这一句内涵太丰富了——金兵在扬州干了什么?为什么只有废池长乔木?为什么连草木都讨厌听到兵字?那么扬州的人呢?金兵在扬州所为没有太多记载,至少没有清兵的《扬州十日记》那么清晰,但烧杀抢掠肯定是少不了的,名都变了荒城。“犹”字精妙!接下来由视觉转为听觉,空城日暮,画角凄凉,情何以堪!
下片则悉数借小杜笔意,发自身感慨,作品中算、须、纵、仍这几个虚字用得格外好,下片的情绪才能跌宕起伏。“惊”字可作词眼,惊的是小杜还是小姜?小杜和小姜在下片已经合体,无法区分了。文笔再好,也写不出这份黍离之悲的沉痛,这种深情,不是甜蜜,是沉痛。接下来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又是一幅画,前面一句如同激越的堂鼓,这一句戛然而止。清冷、幽静的画面,越美越凄凉。那么如何收尾呢?白石目光一转,看到桥边的红色芍药花,只有它年年生、岁岁红,便有了这么一问:你年年都是为了谁开花的呢?
这个作品是小姜词里名气极大的一首,词作文笔清峻,语言清雅,画面清空,情绪低沉,情感浓郁,情怀幽冷。注意一下,此作的基调是冷的,不是热血沸腾的什么爱国主义诗篇——到白石这会儿,亡国诗人,能活着,已是万幸,挽袖子打跑敌人,还我河山,他压根没这个想法的。
《杏花天影》
丙午之冬,发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淮楚,风日清淑,小舟挂席,容与波上。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栏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这是白石小令里我最喜欢的一阕,只看词牌,满天杏花红影,多么美的场景,足令人心驰。其实是在词谱《杏花天》的基础上,上下片更增加一处短韵而来。小序交待了创作时间地点背景:1186年正月(白石32岁),由汉口登舟顺江而下,取道南京。正月早春,杨柳初青,柳丝低垂,轻轻的拂过鸳鸯浦(秦淮河),当年那个叫桃叶的女孩,是在这里唤渡的么?注意,桃叶这个人名,全词的情字皆由此人而起,因为她是晋时王献之的小妾,不是妻是妾。而老姜此作,是写给合肥的那位情人的,故而以“桃叶”暗扣。愁眼,一语双关,既指美人忧伤的眼睛,亦指柳叶,早春的柳,常常被写作“柳眼”,喻其形也。待去,去了没?没有。想了没?想了!情感的纠结,尽由此出。下片金陵路,既明写地点,亦虚写盛景。纵然莺吟燕舞,也抚平不了内心的伤情。只有守信如约、亘古不变的潮水,知道相思之苦。此一典,用得含蓄深沉,由己推人,由此及彼。汀头草长,可是我就是不能回到你的身边啊。这个“不成归”,与上片的“待去”相互响应,待去而未去,思归而难归,情何以堪,泪何以干!唉,去又去不了,归又归不得,天晚了,我到底要把小舟移向哪处呢?
此作写情,写得空灵清雅,浑无烟尘气。以长调之笔法写小令,写得曲折婉转,同样亦相当的隐晦含蓄——话说爱情爱到这个份儿上,也怪不得白石他一辈子死纠结,看人家柳永,“无限狂心乘酒兴”,才是不负青春嘛!
《疏影》
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二妓肆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白石的《暗香》《疏影》二首算是地道的“代表作”,《暗香》名气比较大,可能诸位更为熟悉一些,不过我本人更喜欢《疏影》,所以我选讲这一首。
序言不说了,老姜唯一的毛病就是太喜欢写序,啰嗦!
咱们直说正文。开笔用的是赵师雄罗浮山梦仙之事,故事里梅花化作素衣美女、枝上翠禽化作绿衣仙童,总之是美好得不能再美好的梅花故事啦。用此典,一来扣“咏梅”之意,二来为全词营造空灵、飘逸的神仙氛围。“客里”紧承上文,从环境、邻居来写梅花:篱之角,辟也;黄昏之刻,寂也;无言,默也;修竹,清也。短短一句,梅花格调尽出。前面两韵一典一实,算是对梅花的正面描写。注意,基本没有写形,只注重其神。接下来宕开一笔,以昭君为喻,她是悲凉的,她是幽怨的,但她是美丽的,更是高洁的,这一喻,梅之精神顿出,娇弱尽扫,柔中带刚。
下片顺着昭君事,继续用宫中之典。过片“犹记”过渡自然流畅,先用含章宫寿阳公主点额之事,再用汉武帝刘彻金屋藏娇之典,一正用,一反用,手法纯熟,写的是对梅花的喜爱与怜惜。话说到这儿,说这个是写梅花不是写爱情,说死我也不信。只是老姜着实写得太隐晦罢了。下一韵的“玉龙哀曲”指的是笛子名曲《落梅花》,这个曲子我也没听过,但可以参照张唯良先生的《梅花三弄》去品味一下。总之还是没离梅花,这一韵则是巧妙的拉入听觉感受,以曲写梅。歇拍才真正的亮出梅花的招牌证件照:小窗横幅——小轩窗外斜伸过来的一枝梅。这个画面可以是彩色可以是黑白,可以是方可以是圆,可以是实可以是虚,可以是清晰的可以是朦胧的,每个人的心中有自己的一幅画,但无论是哪一幅,都是说不尽的美丽!
老姜此作饱受赞扬,张炎《词源》极口称道此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这个夸得真空洞而且夸张)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评曰:“寄意题外,包蕴无穷。”——这个评价还是比较客观准确的,老姜此作咏物而不困于物,有所喻意而不失本意,一切都恰到好处。
麻烦是特点把握不好,往往会成了毛病(比如唱京剧学程派的大都憋着嗓子唱一样),寄意题外,包蕴无穷,这八个字,把无数文学青年引入歧途。有多少以白石的追随者自诩的诗词爱好者,都是喜欢拼命用典,不惜牵强附会;意寄题外,寄得离题万里。
当然,白石的追随者中,张炎、吴文英、史达祖这些大鳄级别的粉丝可不少,但我特别喜欢名气平平的张辑的一首:
《疏帘淡月·秋思》
梧桐雨细,渐滴作秋声,被风惊碎。润逼衣篝,线袅蕙炉沉水。悠悠岁月天涯醉。一分秋、一分憔悴。紫箫吹断,素笺恨切,夜寒鸿起。
又何苦、凄凉客里。负草堂春绿,竹溪空翠。落叶西风,吹老几番尘世。从前谙尽江湖味。听商歌、归兴千里。露侵宿酒,疏帘淡月,照人无寐。
首先说一下词牌,此作就是《桂枝香》,与正体相比只是多押了一个韵脚而已。叫《疏帘淡月》便是由词中名句而来。
上片由秋声开笔,秋雨梧桐已是凄凉,“惊碎”二字让人心头一颤。“天涯醉”勾描了一幅羁旅简笔画,“一分秋、一分憔悴”则是千古绝妙之笔。心中苦闷无法排遣,上结三句,前两句偶句工整,后一句奇警,动中有静静中有动。
过片“又何苦”笔锋一转,是自我认知更是自我开解的过程。把自己搞的苦巴巴的又如何呢?还不是辜负了大好的春光?竹林翠绿的时候不去关爱它,现在落叶西风,尘世都吹老了,何况人乎?人到中年,飘摇千里,总觉得“不如归去”啦!歇拍以高度凝炼的文字投映出一张中焦画面:天上淡淡月,檐下疏疏帘。宿醉之人,单衣沾露,鳏目无眠。。。把秋景秋情秋意秋伤写了个尽!
唯一我有个疑问就是,秋天很少有又下雨又有淡月的夜晚,嘿嘿,也许张辑正好碰上一个,也许他写的不是同一个夜晚,姑且由它了。
张炎作品比较冷峻,空灵高旷,亦有不世之佳作,比如这首《壶中天》:
夜渡古黄河,与沈尧道、曾子敬同赋。
扬舲万里,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老柳官河,斜阳古道,风定波犹直。野人惊问,泛槎何处狂客?
迎面落叶萧萧,水流沙共远,都无行迹。衰草凄迷秋更绿,唯有闲鸥独立。浪挟天浮,山邀云去,银浦横空碧。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
《壶中天》其实就是《念奴娇》,张炎给起的个新名字。先说一下创作背景,此时南宋已经亡国,张炎被蒙元政府召集去大都的知名文人,路过黄河,心生感慨。清空之笔,加上黍离之悲,此作的情感相当的深沉,但文字却空灵。大致说一下文字吧:
开笔直写黄河,我万里迢迢乘船而来,你说你当年好好的为什么要分出个南北呢?这一问,内涵很多。单指“南北”这一句而言,我们可以理解为:最初是不分南北的,后来分了南北,现在已经又不分了。这是什么?大宋啊!北宋的时候黄河是境内河流,没分什么南北; 后来北宋灭亡,南宋与金划江而治,黄河其实始终是重要分界; 再后来,南宋也亡了,蒙元政权一统天下,界限,再次消弥了。短短一句,三代王朝更叠在其中。
接下来说我做梦也不曾想过能来黄河,意思也很多。没想过要来这里的,居然来了,却不是自己想来,是不可不来。(他们这一路写东西都是这样,一笔写进去很多很多的东西,含蓄是尽管含蓄了,读起来也着实是费劲)。
下面偶句写景,苍劲冷峻。上结借用“野人”之口,侧面描述诗人们的形象。
过片直接把视线切换到船头诗者身上。“落叶萧萧”借老杜句,挂出苦困味道。衰草句如长焦镜头,焦点是那一只悠闲的沙鸥,却是“独立”,没有伴儿。这是作者眼中的一只鸥,更是作者心中的自由。
“浪挟”这一韵,视线放开,画面淡远,很见炼字功底。但下字偏于绵软,比之苏辛,气韵上差了不是一点两点。
结句以奇绝之景句,激越之情怀收束全篇,亦见高迈。
整体来说,此作情感沉郁悲怆,下笔凝重而未失轻灵,文人笔墨之中不乏冷峻清拔——比较他自己以及南宋整体的词风要硬朗许多,当然,比老苏的洒脱、老辛的刚劲,还是要差些风骨的。
白石的追随者里,我最不喜欢吴文英,他的风格过于密丽以致琐碎,但他的笔法、思路和铺陈,绝对是高手,那首著名的《莺啼序》一直为诗家津津乐道。梦窗有一首《八声甘州》我以前引用过,算是我个人比较喜欢的一首,这里就再提一下:
《八声甘州——灵岩陪庾幕诸公游》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起笔,吴文英作“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先提后顿的起法,较宜于沉郁笔调,为后篇造势。另外再注意一下吴文英的是5+8(通常是8+5),他的八字句也是有领字的。
第二韵,起笔点明吊古,则接以“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 。从“承”的角度来说,严丝合缝,自然流畅。承,就一定要承得紧。不能虚虚晃晃的,接这儿也行,放那句也可。
第三韵 “箭径酸风射眼, 腻水染花腥”, 由外物转到自身感受。因为长调词的篇幅比较大,不必像律诗那样压缩,可以适当“铺张”一点,所以更能够表达丰富的感情。
第四韵对第三韵加以点染勾勒,为下片抒情伏笔。
过片三句追溯往事,笔法轻灵,潜气内转,泯灭痕迹。这里大家注意一下第二句的句法。“倩五湖倦客”,是相当清晰的1+4。
下片第二韵,“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这一韵的首字,以去声作领字的,不可写成两个五言句。
下片第三韵,两个三字逗的长句,全首精神,皆赖此点睛之笔。情感要在这里铺垫足,结句是哭是笑,全看这两句的安排了。
结拍看似平淡,但不可松懈,必须要能绾合全篇。看看老吴作“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这是极含蓄的结法(注意他的第二小句,是2+2而没有用1+2+1。这句用1+2+1的比例比较高,所以龙榆生先生谱中也是这样要求的)。纵观通篇,选择含蓄还是直露的收尾,与词人的性情有关,也要看整个的基调而定。吴词步步缩,步步留,通篇是以深婉沉郁为主,故宜于含蓄的结尾,使词更加有一唱三叹之致,更加切合词的本来的体性——呵呵,话是这么说,真的写的时候,也未必一定如此,看各自的感觉吧!
总之,南宋末年以姜夔为代表的这些词人,把词在清空骚雅方向上推到极致,咏物词在此时也得到大量发展。词人们相聚结社,命题作文,风流俊雅,为宋词写下精美绝伦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