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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3 19: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论 词 八 要
魏新河
作者简介
魏新河,男,1967年1月生于河北省河间县。毕业于空军飞行学院。系空军特级飞行员,飞行教官,上校军衔,学院飞行管制系主任,研究所所长。现为中华诗词学会理事,中国书法美术家协会理事, 中国国画家协会理事,中国收藏书画研究院研究员。
魏新河幼习书画,兼攻诗词,曾学诗于孔凡章先生,学词于王蛰堪先生,学书于启功、王遐举先生,学画于王叔晖、葛嵒先生,还曾问学于寇梦碧、萧劳、缪钺、吴柏森、曹长河、齐良迟、刘炳森、欧阳中石等人。 发表作品千余篇(幅),多次参展、获奖,作品及事迹被载入百余部大型辞书典籍。著有《孤飞云馆诗集》、《秋扇词》、《词林趣话》、《秋扇词话》等。
纲  目
概 论
【附论:要眇宜修】
一、清
(一)雅正
(二)清空,不质实
(三)清高,尊贵
(四)清纯,洁净
(五)清爽,清凉
【附论:白石之清凉法】
【附论:词之音色温味】
【附:换字法与代字法】
【附:白石词中用冷色调字句】
  二、轻
轻盈
【附论:轻盈法】

        三、静
沉着,娴静,静穆

        四、小
幽微纤细
【附论:说字】
【附:白石词用小字句】
【附论:湖海楼词写作手法】

         五、平
平和,平远,清远
【附论:词景】
【附论:词画相融】
【附论:填词图】
【附论:词中小序】
【附论:词中景趣意象】
六、宛
(一)宛曲,不直率
(二)含蓄蕴藉
(三)寄托遥深
(四)沉郁
【附论:说含蓄】
【附论:说寄托】
【附论:说沉郁】
七、曼
(一)柔美
(二)悠长
【附论:纤弱字辨】
【附论:词句四式】
【附论:词人之性格】
八、渺
空蒙微茫,依稀朦胧
     
       概 论
词,是我国文学中最精美的文体。缪钺先生《诗词散论》云:盖词为中国文学体裁中之最精美者,幽约怨悱之思,非此不能达。饶宗颐先生《词学理论综考·序》云:华夏文体演进,至此而臻极致焉。……文辞之变,斯其极矣。词这种形式综合了中国文学的一切优长,微言大义似春秋,兴发感动继风骚,辞句精美过诗文,音韵和谐臻极致,可以说,达到了尽善尽美的境地。惟其如此,它才有着不少其他文体所不具备的特别的性质,李易安《词论》尝言:词别是一家,知之者少,信然,词虽为诗余,但却有着迥然不同于诗的特性。
词之最初,为民间流行之通俗歌词,内容芜杂,几为缠令之体,近乎顺口民谣,兹不作深究,可参看《云谣集》,系唐代流行于三陇一带民间曲子词。此种歌词,渐渐为士大夫所使用,主要用于宴会及歌场,而逐步雅化,《花间集》代表了早期士大夫所作曲子词。施蛰存《词学名词释义》:《云谣集》是民间的俗文学,《花间集》是知识分子的俗文学。
词发展到南宋,体制、技巧诸项始得完备,各种特性始得毕现。此小长芦钓鱼师曾数数言及者,《词综·发凡》: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而始极其变。浙西六家中龚翔麟《红藕庄词·自序》:词至晚宋极变而工。达成此一共识经过了一段较长时期的磨合,因为彼时连纳兰这样的人物也是好观北宋之作,不喜南渡诸家。(徐乾学《纳兰君墓志铭》)。吴癯庵《词学通论》:小令学花间,长调学苏辛,清初词家通例也。周保绪《介存斋论词杂著·四》云:近人颇知北宋之妙,然终不免有姜张二字横亘胸中。朱竹垞《曝书亭集·书〈东田词〉卷后》感叹道:窃谓南唐、北宋惟小令为工,若慢词,至南宋始极其变。以是语人,人辄非笑,独宜兴陈其年谓为笃论,信夫同调之难。又据王述庵《国朝词综》卷三载朱竹垞论曹升六《珂雪词》云:词至南宋始工,斯言出,未有不大怪者,惟实庵舍人意与余合。今就咏物诸词观之,心摹手追,乃在中仙、叔夏、公谨,兼出入天游、仁近之间。北宋自方回、美成外,慢词有此幽细绵丽否?《曝书亭集》卷四十:余尝持论,谓小令当法汴京以前,慢词则取诸南渡,锡山顾典籍不以为然也。可见,宋后五百年人们对于词的认识才逐渐趋于一致。
关于词的特性,以下数家有些概括性的描述:
沈义父《乐府指迷》:余自幼好吟诗。壬寅秋,始识静翁于泽滨。癸卯,识梦窗。暇日相与唱酬,率多填词,因讲论作词之法,然后知词之作难于诗。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句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思此则知其所以难。
王渔洋《花草蒙拾》:或问诗词曲分界,予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定非《香奁诗》,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定非《草堂词》也。
胡薇元《岁寒居词话》:晏元献殊《珠玉词》集中《浣溪沙·春恨》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本公七言律中腹联,一入词,即成妙句,在诗中即不为工。此诗词之别,学者须于此参之,则他词亦可由此会悟矣。
李笠翁《窥词管见》:作词之难,难于上不似诗,下不类曲,不淄不磷,立于二者之中。大约空疏者作词,无意肖曲,而不觉仿佛乎曲。有学问人作曲,尽力避诗,而究竟不离于诗。一则苦于习久难变,一则迫于舍此实无也。欲为天下词人去此二弊,当令浅者深之,高者下之,一俯一仰,而处于才不才之间,词之三昧得矣。又:词之最忌者有道学气,有书本气,有禅和子气。
沈谦《填词杂说》:承诗启曲者,词也,上不可似诗,下不可似曲。
谭复堂《箧中词》:阮亭、葆馚一流,为才人之词,宛鄰、止庵一派,为学人之词,惟三家(河按:即蒋鹿潭、纳兰、项莲生)是词人之词。
孙麟趾《词径》:作词十六要诀:清、轻、新、雅、灵、脆、婉、转、留、托、澹、空、皱、韵、超、浑。……近人作词,尚端庄者如诗,尚流利者如曲。不知词自有界限,越其界限,即非词。蔗乡云:无才固不可作词,然逞才作词,词亦不佳。须敛才炼意,而以句调运之。
王国维《人间词话》:词之为体,要眇宜修。
夏敬观《忍古楼词话·卢冀野》:诗笔惧为词伤,词笔惧为曲伤,作者往往不能兼美。冀野尚不病此。
宛敏灏云:诗贵温雅,故多用朴素的文言。曲尚尖新,故时采聪俊的口语。其上不似诗、下不类曲的清辞丽句,则是词中常见的语言。
  缪钺先生在其《诗词散论·论词》中归纳了词的四个特征:一曰其文小,二曰其质轻,三曰其径狭,四曰其境隐。又在《论李义山诗》一文中云:词之特质,在乎取资于精美之事物,而造成要眇之意境。
叶嘉莹先生《论词的弱德之美》云:约言之,词体中所表现的,乃是较之诗体更为纤美幽微的一种美感特质,清代常州词派之开创者张惠言,在其《词选》一书中就曾提出说,词之特质乃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可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
王蛰堪先生《半梦庐词话·一》:或问:诗词何似?曰:诗若苍颜老者,孤灯独坐,虽葛巾布服,眉宇间使人想见沧桑,谈吐挥洒,不矜自重,不怒自威。词犹美艳少妇,微步花间,风姿绰约,虽钗钿绮服,使人想见玉骨冰肌,顾盼间隐然怨诉,徒有怜惜,可远慕而不可近接焉。
以上诸家,各有阐述,互见表里,允皆中肯。其中沈义父之言,尤为珍贵,直可作梦窗之语看。
余以词之为物,概言之,要眇宜修;质言之,深婉;要言之,乃探得八字以喻,曰清、曰轻、曰静、曰小、曰平、曰宛、曰曼、曰渺。试分解如下,并选录诸家之论以见证焉。
  
【附论:要眇宜修】
要眇宜修一词,出于《九歌?6?1湘君》:美要眇兮宜修(要,读夭,阴平声),美湘君也。王逸释曰:要眇,好貌。修,饰也。据此,要眇是一种美好貌,修是一种装饰美。又,洪兴祖补注:此言娥皇容德之美。就是不但有外在容貌之美,而且有内在品质之美。合而言之,是经过修饰的内外并美。
字含带一种柔婉细微、含蓄内敛之意。如《公羊传》:要盟可犯,何休注:臣约束君曰要。约束使之敛而不放、静而不躁、细而不巨、柔而不刚。《墨子》:楚灵王好士细要,要即腰本字,体之细者。
字则含带遥深幽渺、纤小精妙之意。如《九章?6?1哀郢》:眇不知其所蹠,《悲回风》:路眇眇之默默,陆机《文赋》:志眇眇而临云,皆为遥远、高远貌。《湘夫人》:目眇眇兮愁予为远视貌。《汉书?6?1叙传上》:离娄眇目于豪(毫)分为眯眼而观之意,颜师古注:眇,细视也。柳宗元《潭州东池戴氏堂记》:辽廓眇忽即微茫意。《庄子?6?1德充符》:眇乎小哉,《管子》:察于微眇,皆微小意。《史记?6?1秦始皇本纪》: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亦微小意。《南史?6?1周敷传》:敷形貌眇小,如不胜衣亦微小、瘦弱意。又通,又如《汉书?6?1王褒传》:眇然绝俗离世。又通,如《汉书?6?1杨雄传》:声之眇者不可同于众人之耳即美、好意。
以此论词,则是经过修饰,表里相美,意美于内,言美于外,具备柔婉含蓄、幽微纤小、深远渺茫之特性。此之谓要眇宜修也。词之三昧,尽之四字中。
左思《魏都赋》:清讴微吟之要眇。
张惠言《词选序》有言: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
一、清
(一)雅正
自唐代文士采用民间曲子词形式而为之,即逐步雅化,且明张雅之旗帜。至南宋,姜夔出,始成标准之雅词,一以雅正为归。浙西一派,奉姜夔为宗师,以姜氏为南宋雅正之第一人,论为众妙毕备。雅正一辞,或言古雅、典雅、骚雅、醇雅、娴雅等,皆雅正之诸等色貌,不若雅正二字之精当。蔡世远《古文雅正自序》:名之曰雅正者,其辞雅,其理正也。按雅正亦兼指音乐,大雅正声是也,刘熙载《词曲概》:乐,中正为雅,多哇为郑。词,乐章也,雅郑不辨,更何论焉。
司空图《诗品·典雅第六》: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座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朱彝尊《词综·发凡》:言情之作,易流于秽,此宋人选词,多以雅为目……填词最雅无过石帚。又云:姜尧章氏最为杰出。又《群雅词集序》:盖昔贤论词,必出于雅正。又《乐府雅词跋》:盖词以雅为尚。又《黑蝶斋词序》: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夔之一体,基之后,得其门者寡矣。其惟我友沈覃九乎?……其《黑蝶斋词》一卷,可谓学姜氏而得其神明者矣。
张叔夏《词源》: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矣。又: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不惟清虚,且又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跃。 又云:中仙词极娴雅,有白石意趣。
汪森《词综序》:鄱阳姜夔出,句酌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
厉樊榭《樊榭山房集·群雅词集序》:由诗而乐府、而词,必企夫雅之一言。
戈顺卿《宋七家词选》跋语:玉田云词欲雅而正,雅正二字,示后人之津梁,即写自家之面目,知此二字者,始可与论玉田之词。
李云章《词综补遗》序:不雅不足以为词,欲挽不雅而归之雅,非精且博如《词综》不足以为法。
孙麟趾《词径》:一句不雅,一字不雅,一韵不雅,皆足以累词,故贵雅。
况夔笙《蕙风词话》:俗者,词之贼也。
刘永济《词论》:文家遣词,雅言则违俗,俗言则伤雅。用之廊庙者,不谐于里巷;习于民众者,不重于士夫。求其通上下之用、兼雅俗之宜,无施而不可者,厥惟填词。故能高者比于风、雅,下者媲美于歌谣。经史之辞、民俗之颜、方里之音、古今之语,一入名手,俱皆妙谛。牢笼之广、包举之大,有文字以来殆无与比者焉。……故虽分镳诗赋而能夺帜文坛,虽晚出后代而能炳耀千古,非偶然也。世有以周柳衍为慢曲而后此体始广,苏辛振以风力而后此体始尊者,岂探源之论哉。
(二)清空,不质实
不粘于物质,摄取其神理。并含疏、不密之意。张炎《词源》首举雅正说,又举清空说,并尊姜夔为清空、雅正之范。但作词之时,宜兼顾疏密、滑涩、癯腴,只须有所倾向,不可过于偏颇。
张炎《词源》: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白石词如《疏影》、《暗香》、《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八归》、《淡黄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跃。
《古今词话》引杨升庵曰:玉田清空二字,词家三昧尽矣。
沈祥龙《论词随笔》:词宜清空。……清者不染尘埃之谓,空者不着色相之谓。清则丽,空则灵,如月之曙,如气之秋,表圣品诗,可移之词。
厉樊榭《雪狮儿》序:作此狡狯,殆非词家清空婉约之旨,观者幸毋以梦窗质实为诮也。
曹贞吉《秋锦山房词序》:秋锦论词必尽扫蹊径,独露本色。尝谓南宋词人如梦窗之密,玉田之疏,必兼之乃工。今读是集,洵非虚语。
孙麟趾《词径》:空则超,实则滞。
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公(苏轼)以燕子楼空三句语秦淮海,殆以示咏古之超宕,贵神情不贵迹象也。余尝深味是言,若发奥悟。昨赋吴小城观梅水龙吟,有句云:对此茫茫,何曾西子,能倾一顾。又水漂花出,无人见也,回栏绕,空怀古。自信得清空之致,即从此词悟得法门,以视旧咏吴小城词,竟有仙凡之判。又:所贵清空者,曰骨气而已。其实经史百家,悉在熔炼中,而出以高淡,故能骚雅,渊渊乎文有其质。如石帚之用三星,则取之诗跂彼织女之疏,梦窗之用棠笏,则取之旧唐书李之传,余类不可胜数。若子集中之所取裁者益伙,读者贵博观其通耳。
吴梅《词学通论》:梦窗固密,惟有灵气往来;玉田固疏,而其沉着处,虽白石亦且不及。浙词专学玉田之疏,于是打油腔格,摇笔即来,如别有一般天气禁得天涯羁旅等语,一时词稿中,几乎触目皆是。又:皋文水调歌头五章,既沉郁,又疏快,最是高境。又:(项鸿祚)其才力固高人一等,持律亦细,惟其措辞终伤滑易
夏承焘《词源注》:张炎所谓清空的词,是要能摄取事物的神理而遗其外貌;质实的词是写得典雅奥博,但过于胶着于所写的对象,显得板滞。
万云骏、赵山林《论词的空与实》:实的一派景语比较多,写具体的东西比较少,用典较多,藻采较浓,其抒情的线索常常不那么明显;空的一派情语比较多,用典较少,色彩较淡,其抒情的线索比较容易看出来。空、实在某种意义上讲也就是疏、密的问题。空就是形象地组织比较疏一些,实就是形象地组织比较密一些。
谢章铤《抱山楼词序》:词欲清空,忌填实。
詹安泰《宋词风格流派略谈》:(白石)极意创新,力扫浮艳,运质实于清空,以健笔写柔情。
刘永济《词论》:清空云者,词意浑脱超妙,看似平淡,而意蕴无尽,不可实指。……其超妙,其浑脱,皆未易以知识得,尤未易以言语道,是在性灵之领会而已。严沧浪所谓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是也。
(三)清高,尊贵
词与词人皆具一种清高之精神、尊贵之姿态。论其体质,词之雅洁,亦为诸文体之冠,其潇洒尘上、清高尊贵之风神气度,自非其它文体可比。词体之尊,久矣为人认可。朱秀水论曹溶词:念倚声虽小道,当其为之,必崇尔雅、斥淫哇,极其能事,亦足宣昭六义,鼓吹原音。词者,诗之余,为三百篇之苗裔,亦风亦雅亦骚,自天子将相以至布衣寒士,皆有倚声之好者,非俗谓艳科、小道也。特词之为体,质地柔美,尤宜抒发绮靡幽隐之思。留恋光景,抒发情爱,人类之常性,任何一种文体皆不能免,而又何诮乎?
蒋景祁《陈检讨词钞序》云:读先生之词,以为苏辛可,以为周秦可,以为温韦可,以为左、国、史、汉、唐、宋诸家之文亦可。
吴癯庵《词学通论》:要之倚声之学,至二张(河按即张惠言皋文、张琦翰风兄弟)而始尊,此可为定论耳。
(四)清纯,洁净
言词外在之字面、内在之情意,需精纯洁净,不可污浊、不可芜杂,唯美是取。
徐乾学《渔洋续集序》:择一字焉必精,出一词焉必洁。
吴锡麒《詹石琴词序》:幽深窈渺之思,洁静精微之旨,远绪相引,虚籁自生
《大鹤山人词话*附录* 郑大鹤先生论词手简》(叶遐庵辑录):沈伯时论词云:读唐诗多,故语多淡雅。宋人有檃括唐诗之例。玉田谓:取字当从温、李诗中来。今观美成、白石诸家,嘉藻纷缛,靡不取材于飞卿、玉溪,而于长爪郎奇隽语,尤多裁制。尝究心于此,觉玉田言不我欺。因暇熟读长吉诗,刺其文字之惊采绝艳,一一汇录,择之务精。或为骈俪,顿获巧对。温八叉本工倚声,其诗中典要,与玉溪獭祭稍别,亦自可綷。以藻咏,助我词华。
(五)清爽,清凉
词之温度各有不同,其给人之感觉亦各有差异。柳耆卿艳杏烧林,缃桃绣野乌得不热?清爽、清凉一境,为白石一派之主色调。此凉爽之效,首为白石精酌词汇音色,刻意营造出者,变秾丽温软,为爽利清脆。为达效果,白石刻意择辞营境。每一展卷,辄觉清风扑面,丝丝凉意,不使人生腻。清凉一境,其初为一种个人风格,其后逐渐成为一种共同审美取向。如今日餐食上之冷饮,人人喜爱,甚为普遍也。而此清寒冷寂之境,实此前词中所无,白石所手开新境也。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姜夔》:付与南人比吟境,二分冷月挂芜城,又不供温韦寻梦境,春衫冷月过淮南,是矣。至清之浙西派益发展之,厉樊榭造其极,尤以《百字令·月夜过七里滩》帆影摇空绿之景象最为典型,一种爽秀到骨,令人称绝,予尝语人曰:观之每令人有自杀之念。陈兰甫继之,亦颇可观,满船凉翠吹入之句亦刻意追步樊榭老仙。
予曰:白石词之色彩,青翠。白石词之温度,清凉。白石词之香,冷香。或问:白石词之味如何?答曰:犹如一杯冰镇橄榄水。沉浸其词,令人须眉皆绿,肺腑俱爽,不似余子秾丽温腻,令人视觉厌烦,口胃滞塞。
  
【附论:白石之清凉法】
白石词云:红萼无言耿相忆,下一红字,犹恐于视觉、感觉上温热,乃特别于此句之前,着翠樽易泣一句,以字为之降温,又爱用冷红二字,其匠心如此,可见一斑,不可不知也。
闹红一舸,此白石最艳丽之句,而我不觉其热,何也?以此闹红二字置诸清凉世界之中也,则其无法热得起来。前有小序云:古城野水,乔木参天,此清凉一也;余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此清凉二也;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此清凉三也;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此清凉四也;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此句最凉,于篇中亦去闹红二字最近,其致冷作用亦最大,此清凉五也。其后词云: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此清凉六也;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此清凉七也。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此清凉八也。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此清凉九也;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如西风南浦,此清凉十一也;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此清凉十二也;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此清凉十三也。在此清凉国中,岂能感觉闹红二字之热乎?白石之清凉,可以略知矣。
唐圭璋《论姜白石及其词》:关于白石词中语言的凝练,还可从他对字的运用上得到说明。……白石也多用字来反映他那不随流俗俯仰的心情。……字反映出词人孤洁的性格。
【附论:词之音色温味】
词之精诣妙造,至有音、色、温、味。吾国汉字,本有形声,姿态各异,声响万千。数千年来,吾人于汉字之音义形色,更富认识,益饶印象,乃于词中,细加审辨,精心位置,惨淡经营,则其音、色、温、味俱全,其精微如此,不可不知。故李之仪有长短句于遣词中最为难工之语(《跋吴思道小词》)。明陆时雍《诗镜总论》:摩诘写色清微,已望陶、谢之藩也,可见早在晋唐之时,诗人已崇尚设色淡雅的作品,这和画中之南派山水一样,一幅小品,闲散数笔,写出坡岸亭木,再着浅墨或花青色淡淡涂抹一带远山,诗味无穷。到了词中,作者就更注意详细审辨音色温味了,甚而精细到认真分析每一个词汇,所以文廷式在《云起轩自序》中感叹道:词至南宋而极盛,……其用字,则风云月露红紫芬芳之外,如有戒律,不敢稍有出入焉。词之为体,唯其精美之至,则所用之辞亦必择其最美妙者方称,于是可用之字词远不若诗之宽泛。吾邦倚声家历来唯美是求,字词、情意、音色、滋味,皆求其至善至美,洵美且异,是有浓重之唯美主义,乃成此美轮美奂之词体,为我中华民族文学中之最美。
河按:词中有一种本色语,不饰铅华,不能计较其音色精美与否。盖词家当情感浓郁之际,非此等语不能达之,其余则不计也。如韦端己《思帝乡》云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休。顾夐《诉衷情》云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周邦彦《风流子》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解连环》: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风流子》:多少暗愁密意,惟有天知。
沈祥龙《论词随笔》:词不宜过于设色,亦不宜过于白描。设色则无骨,白描则无采。如粲女试妆,不假珠翠而自然浓丽,不洗铅华而自然淡雅,得之矣。
周保绪《介存斋论词杂著·五》:次则讲片段,次则讲离合。成片段而无离合,一览索然矣。次则讲色泽、音节。
王闿运《湘绮楼评词》论李璟《山花子·菡萏香消翠叶残》:选声配色,恰是词语。
吴癯庵《词学通论》:作词之法,论其间架构造,却不甚难,至于撷芳佩实,自成一家,则有非言语可以形容者。
况夔笙《蕙风词话》:深浅浓淡、大小轻重之间,务要侔色揣称。昔贤未有不如是精整也。
龙榆生《词学十讲》:词是最富于音乐性的文学形式,而这种特殊形式之美,得就色、香、味三方面去领会。正如刘熙载所说:词之为物,色、香、味宜无所不具。以色论之,有借色、有真色。借色每为俗情所艳,不知必先将借色洗尽而后真色见也。(《艺概》卷四《词曲概》)……王国维也有所谓生香真色的说法(见《人间词话》卷下)。刘氏又称:司空表圣(图)云:梅止于酸,盐止于咸,而美在酸咸之外。严沧浪云: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水中之月,镜中之像。此皆论诗也,词亦以得此境为超诣。(《艺概》卷四《词曲概》)像这类水中之月,镜中之像美在酸咸之外的词境,以及所谓色、香、味等等,是不可捉摸的东西,我们要理解它,又非经过视觉、嗅觉、触觉等等的亲身体验,是很难把它说得明白的。……声表现在轻重扬抑、参差相错的基本法则上面,色表现在用字的准确上面。
刘永济《词论》:文学之美,有色有声。又:填词纯重情思与兼尚色泽,皆为要论。惟仅有色泽,而情思平凡,乃为下乘。至敷色浓淡之间,亦有斟酌,大抵须与情思相发,所谓连情发藻,侔色揣称也。此中分寸。全在作者临时自己商略。通兌(左加单人旁)者以情真思深为极致,精密者用藻丽工细为准绳。……盖文之为训,本有文采、文饰之义,即寻常语言,亦多粉饰之词,所以动观听、增情趣也。
刘永济《微睇室说词》:词家婉约一派最讲修辞,他们为了增加词语的色泽,还运用两种方法:即换字法与代字法。
  
【附:换字法与代字法】
刘永济《微睇室说词》选录:
换字是以新鲜之字换去陈旧的字,以美丽之字换去平常的字。例如:以霜丝换白发,以秋镜换秋水,以商素换秋天,以金缕换柳丝,以银浦换天河。这种换用的字最多,随处可见。但换字亦有限度,过限度反而损美。所谓限度者,不可太生僻,不可转折太多。例如秋风太平常,因秋风为商,(见《文选·悼亡诗》:清商应秋至注),飚者,疾风也,乃换成商飚可也。因商,金音,属秋,(见《列子·汤问》:当春而扣商弦注),乃换成金飚亦可也。如因秋属商,商为金音,乃换成金商,则生僻了。又如古称月中有蟾,引以小蟾作新月用可也。钩本形容新月如钩,以玉钩银钩作新月用可也。但刘方叔《贺新郎》词用蟾钩,则转折多了。姚范《援鹑堂笔记》论王安石诗发为感伤无翠葆句曰:头如蓬葆(四字见《汉书·燕剌王旦传》注曰:草丛生曰葆),遂以翠葆绿发,不可也。此亦太多转折了。
代字亦词家习用法,其与换字不同者,代字不但将本色字加以修饰,而且将加工设色的字代替本色字用,或是形容本色字,或是取其标志作代(标志是取某物整体中最突出的部分代整体。)其类别甚多,分述如下:
一、以形容词代名词用者,例如以檀栾代修竹,本出枚乘《兔园赋》修竹檀栾。吴梦窗《声声慢》檀栾金碧句即用此。此词金碧二字又系楼台的形容词,即以代楼台用。聂冠卿《多丽》词有况东城、凤台沁苑,泛晴波、浅照金碧句可证。吴词又有婀娜蓬莱句,婀娜本柳的形容词。李商隐《赠柳》诗有: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之句是也。他如绵蛮代莺声,以暗碧代密叶,以红香代花朵,皆此类也。
二、以美丽名词代普通名词者。例如以珠斗代北斗,因北斗七星如连珠也。以翠幄代密叶,因陆机有密叶成翠幄之句也。以翠葆青玉斾代新竹,葆本古时车上所张的羽盖,新竹似之,故周美成《隔浦莲近拍》词有新篁摇动翠葆之句,又《浣溪纱》词有翠葆参差竹径成句皆是。因葆又联想到斾,故周词又有墙头青玉斾句以代新竹。以绣幄代繁盛花树,则又因翠幄联想到花多如绣。吴梦窗《宴清都》有绣幄鸳鸯柱句,此以绣幄代海棠,以鸳鸯柱代连理树,使语词更加鲜丽。此类如以双鸾双鸳代绣鞋,以丁香结代愁结,以秋水代秋波,以水佩风裳代荷花荷叶,以玉龙代玉笛皆是。
三、以名词代形容词者。例如麹塵代柳色或水色,字本出《礼记》鞠衣注:如鞠塵色。鞠与麹二字通用,麹塵,乃浅绿带黄的颜色,新柳与春水色正相似。刘禹锡有龙池遥望麹塵丝句,即柳色,吴梦窗《过秦楼》词有藻国凄迷,麹塵澄映句,即水色也。又春水色亦有用蒲桃葡萄蒲陶代之者。蒲陶本酒名,其色正如春水。故李白《襄阳歌》有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蒲陶初酦醅句,王沂孙《南浦》词咏春水有葡萄过雨新痕句皆是。又以桂华代月色,因古传月中有桂,故周美成《解语花》有桂华流瓦句。
四、以整体中突出部分代整体者。例如以金钗红裙代美人,以蟾蜍代月,小蟾代新月,嫠蟾代孤月,素蟾代白月,寒蟾代凉月,银蟾代明月,冰蟾代冬月,其他可准此类推。
五、以古代今者。此有二类:一以古人代今人,二以古地代今地。以蛮素代侍妾,因小蛮、樊素乃白居易的侍妾,如吴梦窗《霜叶飞》词有倦梦不知蛮素之句。以谢娘秋娘代姬妾或妓女,因李德裕姬人姓谢,德裕为作《江南曲》者也。秋娘本妓女,杜牧有《杜秋娘诗》记其生平。以桃叶桃根代爱妾,因王献之有迎娶爱妾《桃叶歌》,故李商隐诗有桃叶桃根双姊妹之句。以潘郎檀郎代美少年,因潘岳美丰姿,其小名檀奴。以沈郎代清瘦之人。因沈约《与许勉书》自叙有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之文。以兰成庾郎代羁旅之人,因庾信使北周被羁留也。以杜郎代风流才人,因杜牧喜冶游,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之句也。以玉箫代情人,因韦皋与玉箫约七年来娶,后八年始至,玉箫已死,故史达祖悼亡词有算玉箫、犹逢韦郎之句。此类不便直言今人,故以古人代之。以古地代今地者,例如西陵原本《苏小小歌》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故以代妓女游乐之地。如桃溪本刘晨、阮肇二人上天台采药,山上有桃树,山下有溪水,二人遇二仙女,不久思归的故事。周美成《玉楼春》词有桃溪不作从容住,即以指别旧欢。如西州本羊昙追念谢安不忍过西州城门,一日羊被酒不觉至西州门,乃痛哭而去的故事。张炎《甘州》短梦依然江表,老泪洒西州,即用此。吴文英《西平乐慢》:细雨西城,羊昙醉后花飞之句,则用西城。
代字不可与本色语词相去太远,或两者缺乏联系。颜之推《颜氏家训·劝学篇》有记用词错误一条曰:《罗浮山记》云:望平地,树如荠,古戴高(高上一日字)诗云长安树如荠。又邺下有一人咏树诗云遥望长安荠……皆耳学之过也。
【附:白石词中用冷色调字句】
白石词中用翠、碧、绿、青诸字尤多,在绘画中皆所谓冷色调者,试检其句如次:
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平韵满江红
静看楼角拂长枝,朝寒吹翠眉。---阮郎归
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念奴娇
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鬲溪梅令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疏影
翠袖佳人来共看,漠漠风烟千亩。---念奴娇
翠樽共款,听艳歌、郎意先感。---眉妩
归来后,翠樽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八归
翠樽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暗香
翠眉织锦,红叶浪题诗。---蓦山溪
翠翘光欲溜,爱著宫黄,而今时候。---角招
引凉飔,动翠葆,露脚斜飞云表。---秋宵吟
栏杆表立苍龙背,三面巉天翠。---虞美人
家在碧云西。---少年游
漫暗水、涓涓流碧---霓裳中序第一
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淡黄柳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暗香
折得青须碧藓花,持向人间说。---卜算子
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浣溪纱
凉夜摘花钿,冉冉摇动云绿。---好事近
云绿峨峨玉万枝,别有仙风味。---卜算子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疏影
绿萼更横枝,多少梅花样。---卜算子
万绿正迷人,更愁入、山阳夜笛。---蓦山溪
相思血,都沁绿筠枝。---小重山令
春未绿,鬓先丝。---鹧鸪天
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八归
金谷人归,绿杨低拂吹笙道。---点绛唇
人妒垂杨绿,春风为染作仙衣。---莺声绕红楼
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萧索。---凄凉犯
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玉钿何处寻。---鬲溪梅令
后日西园,绿阴无数。---侧犯
使君心在,苍崖绿嶂,苦被北门留住。---永遇乐
秦山对楼自绿,怕越王故垒,时下樵苏。---汉宫春
越只青山,吴唯芳草,万古皆沉灭。---念奴娇
慈乌相对立,柳青青。---小重山令
江左咏梅人,梦绕青青路。---卜算子
青青官柳,飞过双双燕。---洞仙歌
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庆宫春
其用凉、寒、冷诸字亦甚多,特为检出:
荷冉冉,展凉云,横卧虹千尺。---蓦山溪
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念奴娇
枕簟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惜红衣
与君闲看壁间题,夜凉笙鹤期。---阮郎归
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齐天乐
西窗夜凉雨霁,叹幽欢未足,何事轻弃。---解连环
凉夜摘花钿,冉冉摇动云绿。---好事近
玉笙凉夜隔帘吹,卧看花梢摇动一枝枝。---虞美人
我醉欲眠伊伴我,一枕凉生如许。---念奴娇
红衣入桨,青灯摇浪,微凉意思。---水龙吟
堂虚已放新凉入,湘竹最宜欹枕。---摸鱼儿
引凉飔,动翠葆,露脚斜飞云表。---秋宵吟
说与依依王谢燕,应有凉风时节。---念奴娇
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念奴娇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暗香
十亩梅花作雪飞,冷香下、携手多时。---莺声绕红楼
冷红叶叶下塘秋。---忆王孙
谁念我、重见冷枫红舞。---法曲献仙音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翠楼吟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扬州慢
倦网都收,归禽时度,月上汀洲冷。---湘月
冷云迷浦,倩谁唤、玉妃起舞。---清波引
东风冷,香远茜裙归。---小重山令
天风夜冷---摸鱼儿
江南天欲暮,折寒香,倩谁传语。---夜行船
虚阁笼寒,小帘通月,暮色偏怜高处。---法曲献仙音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扬州慢
剪灯心事峭寒知。---浣溪纱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暗香
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鹧鸪天
而今正是欢游夕,却怕春寒自掩扉。---鹧鸪天
空径晚烟平,古寺春寒恶。---卜算子
春寒锁、旧家亭馆。---玉梅令
楼上对春寒,卷珠帘、瞥然一见。---蓦山溪
采香径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庆宫春
寂寥唯有夜寒知。---浣溪纱
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翠楼吟
叠鼓夜寒,垂灯春浅,匆匆时事如许。---玲珑四犯
杨柳夜寒犹自舞,鸳鸯风急不成眠。---浣溪纱
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念奴娇
寒侵被,尚未知。---江梅引
马上单衣寒恻恻---淡黄柳
剪剪寒花小更垂---浣溪纱
静看楼角拂长枝,朝寒吹翠眉。---阮郎归
拂雪金鞭,欺寒茸帽,还记章台走马。---探春慢
渚寒烟淡,棹移人远,缥缈行舟如叶。---八归
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永遇乐
§白石即使不用冷色词及寒冷诸字,亦甚经意营造清凉之境,如:
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庆宫春
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一萼红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暗香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暗香
蕉叶纱窗,荷花池馆,别有留人处。---念奴娇
此时归去,为君听尽秋雨。---念奴娇
二、轻
轻盈
谓其质轻,遣词下语多不指实,常以人物事类之属性代其本,不使其笨重,不使其质实,如空翠湿人衣是也。又多用沈义父所言之代字,如曾照彩云归是也。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可以喻之,谓有婀娜之姿,盈盈之态。不仅描摹物态,即叙事言情,亦需如此。
孙麟趾《词径》:重则板,轻则圆。重则滞,轻则活。
缪钺《诗词散论》:二曰其质轻。陈子龙论词曰:其为体也纤弱,明珠翠羽,犹嫌其重,何况龙鸾。盖其文小,则其质轻,亦自然之势也。……且所谓质轻者,非谓其意浮浅也,极沉挚之思,表达于词,亦出之以轻灵,盖其体然也。……故凝重有力,则词不如诗,而摇曳生姿,则诗不如词。词中句调有修短之变化,亦有助于此。又:三曰其径狭。……至于词,则惟能言情写景,而说理叙事绝非所宜。此虽因调律所限,然与词体之特性亦有关系。……古书辞句,有许多不宜于入词者。……盖长吉、温、李之诗,秾丽精美,运化于词中恰合也。六朝人隽句,用于词中,乃有时嫌稍重。……然亦有许多材料及辞句不宜入词。其体精,故其径狭,王国维所谓词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也。
【附论:轻盈法】
词家下笔之际,实词多即易质实,虚词多则易清空。此处所谓虚词有两种:一为词性之虚词,此不论。一为物性之虚词,多为事物之属性。如言一带遥山,犹嫌其重,而言一痕山色。如碧山《疏影·梅影》:算如今、也厌娉婷,带了一痕残雪之句,玉田《疏影·梅影》:莫是花光,描取春痕,不怕丽谯吹彻是。不言绿水、烟岚,而言空明、空绿、空翠,如乐笑湿衣原是空翠,樊榭帆影摇空绿飞随小舫摇空翠,瞿髯帆影挂空明等皆是。恐其实、重也,避实就虚,欲其轻盈、清空也。
即实词亦需使其虚化、美化、新化。如言春水,则梅溪云新绿生时、带愁流处,碧山云参差嗀纹初遍、绿痕无际,玉田云和云流出空山、净洗花香不了等。又如梅溪写花柳等物云柳昏花暝、翠尾分开红影等皆实物虚化。例如字,其声柔美谐婉,又令人想见弯环回曲之态,以及水、岸、舟、芦、萍、荇、菱等物象之美者。如少游云:夕阳村外小湾头等,梅溪云湾头寄小怜等,梦窗云无人野水荒湾等,朱竹垞云衰柳白门湾一湾杨柳板桥西满山枫叶,一湾河水等,樊榭穿破前湾茅屋等,朱彊村云:苇湾重到(苇湾,地名,在北京。)等。但由于近时对此字的印象有所尘俗化,易想到海湾、台湾、甚至战争等比较质实、少诗意、带有一些政治色彩的东西,所以要加字修饰限定之,如:藕花湾、苇花湾、杨柳湾、芦湾等等,就使其美化了。姜夔《昔游诗》第一首中用了沧湾、湾湾二词,更加清空可爱:借问此何处,沧湾三十六。青芦望不尽,明月耿如烛。湾湾无人家,只就芦边宿。寇梦碧先生喜用银湾一词,它令人想到天上银河的曲岸,一弯清浅,群星在水,空明优美,和老杜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的妙句,实在是美极了,如梅溪七夕词云应将巧思入相思,觉泪比、银湾较少。按银湾亦地名,陈匪石《徵招?6?1天宁寺登高循银湾而返》:扬鞭却指银湾路是也。
故词家喜用之字,如:痕、迹、踪、影、晕、色、香、声、空、柔等,皆至轻至美者,非事物之本身,事物之属性也。即指事物本身,亦选用其质轻而虚者,如:春、秋、暮、夜、晓、风、烟、岚、絮、云、雨、雪、水、灯、月、梦、情、怀、绪、信、讯等字,又爱残缺零乱怀旧甚至病态之美,言谱则残谱、剩谱,言月则半蟾、残月,言笛则短笛、霜竹,言箫则短箫、尺八,言山则乱山,言绪则乱绪,言事则往事,言梦则旧梦等,其字如:残、余、分、半、断、剩、旧、乱、浅、淡、远、曲、寒、瘦、老、病、衰、醉、锁等。又爱时段词:初、时、处、际、罢、后、了、尽、那、这(者)等。
组合使用,更见其美,如梦窗云:
渺空烟四远;残寒正欺病酒;碧淡山姿;醉云又兼醒雨;羞红颦浅恨;水云共色;断烟离绪;晴丝牵绪乱;剪红情,裁绿意,花讯上钗股;乔木生云气;柔怀难托;思和云结;门横皱碧;香袅红菲;为春瘦。此皆为起句,句中更多。
如用寿阳妆故事,白石云: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遗物质,取属性,不具体言寿阳公主、落梅、眉额诸实物,而旁言那人、蛾绿,轻盈姣美,更戴以飞近二字,益添轻灵动感,此空而不实之法。又如白石云: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无一实字。又不管盈盈重觅幽香还教一片随波去诸句,皆可见此法。
梦窗词,玉田讥之眩人眼目,即谭复堂评蒋捷《贺新郎·梦冷黄金屋》词藻太密之谓。实则倚声家择辞布句、发情述意之时,安能皆疏,安能皆密,必兼之乃可,但需疏密布置得当,疏宕则近玉田,密丽则近梦窗,特玉田喜疏宕一体,故其爱梦窗《唐多令》一类。
又如以下句子,当行本色,轻盈空灵,优美得体:
周美成《瑞龙吟》: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又《浪淘沙慢》:弄夜色,空余满地梨花雪。又《解语花》: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又《兰陵王》: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
吴梦窗《三部乐》:翠罂汲晓,欸乃一声秋曲。又《暗香疏影》:记五湖、清夜推篷,临水一痕月。又《花犯》:残醉醒,屏山外、翠禽声小。又《宴清都》:叙旧期,不负春萌,红朝翠暮。
周草窗《曲游春》: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又《柳梢青》:约略春痕,吹香新句,照影清尊。又《花犯》:幽梦觉,涓涓清露,一枝灯影里。又《清平乐》:点破一奁秋碧。
张玉田《湘月》:几时归去,剪取一半烟水。又《蝶恋花》:两剪秋痕流不去,佯羞却把周郎顾。
纳兰容若《摸鱼儿》:涨痕添、半篙柔绿,蒲稍荇叶无数。
蒋鹿潭《甘州》:同怀感,把悲秋泪,弹上芦花。又《瑶华》:罗衣叶叶寒未剪,乱压一湖深翠。
朱彊村《倦寻芳》:剩寒著梦,空绿生烟,莺燕惊晚。
文廷式《满江红》:雨挹轻尘,山槛外、春痕初绿。
寿石工《兰陵王》:看萼熨梅小,晕酣涡浅。
张丛碧《秋霁·中秋同韵绮、鹤孙、西明泛舟昆明湖赏月,迟景荣吹笛,王瑞芝操弦和之》:一叶剪碧。又《临江仙·和梦碧、机锋、牧石联句,题朱彊村词人手书落叶词》:蝉曲都无绿意,燕支只剩红痕。又《疏影》:素丝坐钓久,千籁都绿。……又乍起、笛声渔曲。早此时,尽息尘心,已入九峰绡幅。
孔凡章《多丽·第四代水仙有一株得花六十一朵,为之留影存念,花谢后感赋》:对几上、几枝寒绿,空忆美人贻。
曹长河《一枝春·题新河画山水得语字》云:遥山渐隐,淡抹一痕秋暮。
王蛰堪《琵琶仙·冷香簃词侣小集主人 胡君玖善琵琶席间为奏霓裳羽衣曲牧石先生命填是阕》起句云:料理春痕,几番被、乱絮牵魂无迹。几乎无一实词。
动词之用,历来为诗词家所重,词中亦复如是。常用有助于空灵轻盈。白石每爱用字,盖吹字为轻灵流动者,如:翠叶吹凉、疏桐吹绿、粉香吹下、鱼浪吹香、老鱼吹浪等。
三、静
惟静能扶雅、入深、致远、达穆。气息沉着娴静,意境深远肃穆,表现舂容淡定,不惊不跃,实则情盈五内,神游八极。而成绝去尘俗、表里一逸之风骨。上承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之旨。制浮躁,克喧嚣,进庄严,与物化。此一静字,深入于意境之间,蕴含于风神之内,而字辞扶持之力小。诗云:静女其姝,可得比附。
王半塘《彊村词序》:自辛丑夏与公别后,词境日趋于浑,气息亦益静。
朱彊村手批《海绡词》:海绡词神骨俱静,此真能火传梦窗者。
况夔笙《蕙风词话》:词有穆之一境,静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浓而穆更难。知此,可以读花间集。又云:重者,沉着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又云:词境以深静为至。
谢章铤《抱山楼词序》:词欲清空,忌填实,清空生于静,静则心妙,其寄意也微,其托兴也孤。
吴癯庵《词学通论》:《矜秋》一集(按即任曾贻《矜秋阁词》),卓有声誉,而律以沉着两字,尚未能到,一览便知清人之词,然其用力亦勤矣。
夏敬观《忍古楼词话·寿石工》评其《珏庵词》之《兰陵王·城南歌席》云:是词不特藻采芬逸,气韵尤高,劲气中深含静穆之旨。予尝谓梦窗词如汉魏文,潜气内转,不恃虚字衔接,不善学者,但于字句求之,失之远矣。
李静凤《语秋小札》:词质之,即表现为气息渊静,而气格沉著,诵之躁矜全失。能得静字诀,自能深入,而跳踉叫嚣亦必可免。老子云:重为轻根,静为躁君。轻则失根,躁则失君。又云: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老子之虚静,体用于词中,正是可以以词人之心会意于自然万物也。蕙风所云渠难得一至之词境,即当由静途所得。而所谓穆之一境,兼有拙厚重大,即令清、轻、小、曼、渺不至流于琐屑散漫软媚一格,也自与宛中之郁、平中之淡相激发也。故静字当不止为词体特质之表现,实亦为词境之所经,词心之所禀也。
四、小
幽微纤细
词宜写幽细之情怀,描精美之事物。吾人幽微之情,细小之趣,非词不能宣。而此幽微细小之审美情趣乃词人、词质之重要标志,亦人情之固有,物性之莫夺,而诗所鲜取焉。
沈义父《乐府指迷》: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 缪钺先生《论李义山诗》云:词之特质,在乎取资于精美之事物,而造成要眇之意境。词中一般出不得高大意象之词汇,有一,不惟不协调、失观瞻,且不成为词之辞矣,必如腐肉一脔,一鼎俱废。兹更举一例说明之,少游《千秋岁》有句云:飞红万点愁如海,人皆赏之,予独以为其所用二字太大,即情绪激越亦不至是,岂若其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之婉丽,如李易安云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虽不用粗大字词,而其所言愁,岂必少于少游之量哉?李重光一江春水向东流便合乎法则,既无之粗大字词,而江、春诸字又添优美意象,若易为大江洪水向东流可乎?则柔美尽失,效果迥判。又如玉溪桃花乱落如红雨,岂少于数哉?无字之浩大,而柔婉优美过之,诗且如此,而况词乎?
我辈见一眉山影,半弯新月,纱窗低矮,春雨细细,垂柳依依,对此不欲倚声写怀者,盖亦难矣。而对大山高峻,怪树狰狞,野径泥泞,巨兽出没,岂有词之感觉,必欲写之,则只可以诗为之,或以苏辛粗旷之笔。余尝言,词有词之题目,词有词之材料,非一切题材皆可入词,此论虽偏颇,而余坚持之,世间岂有万能之事物哉!则其不宜于入词之题材,可酌置疏放一体词中。
予近年沉浸于湖海楼词,上溯两宋,乃知此疏放一类词在选字辞、审声色、运情势等方面亦矩镬森严,非俗见可随意挥洒者,第苏辛二公尚于择辞未精也,况效之者乎?学者必沉浸于南宋,渐渐转入疏放一体,始可得之,若入手即为疏放词,则于声情、形色、气势全无鉴别,游手信笔,乌可得之?余统观两宋诸公疏放之作,唯白石差得此中消息,如其《永遇乐·北顾楼次稼轩韵》云有樽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龙虎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问当年、依依种柳,至今在否?皆大声鞺鞳而不狂率,着彩作势而有法度,内力十足而不粗鲁,堪称雅健。《瞿髯论词绝句·姜夔》乃云:迟识稼轩翁倘悔,一樽北顾满头霜,似未尽得关键,此事消息难传,遣词运笔,全在心领神会。至清陈其年出,此一体之规模始完备,而并时阳羡诸公犹未尽得,其年殁,消息亡,竟成广陵散绝矣,下殆清季、民国以至本朝未有能洞悉之者,悲夫!
  缪钺《诗词散论》:苏轼、辛弃疾为运用词体能力最大者,苏词有说理之作,如:蜗角虚名……’辛词亦有说理之作,如:蜗角争斗……’读之索然无味,适足以证明其试验之失败。又曰:一曰其文小。诗词贵用比兴,以具体之法表现情思,故不得不铸景于天地山川,借资于鸟兽草木,而词中所用,尤必取其轻灵细巧者。……此种铸辞炼句之法,非但在文中不宜,即在诗中多用之,犹嫌纤巧,而在词中则为出色当行,体各有所宜也。因此,词中言悲壮雄伟之情,亦取资于微物。姜夔过扬州,感金主亮南侵之祸,作《扬州慢》词曰: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又曰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废池乔木波心冷月,均微物也。姜夔痛南宋国势之日衰,曰: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八归》)啼鴂亦微物也。辛弃疾之作,最为豪放,其《摸鱼儿》词,痛伤国事,自慨身世,而其结句云: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仍托意于危栏”“烟柳等微物,以发其激宕怨愤之情,盖不如此则与词体不合矣。……(秦少游《浣溪纱·漠漠轻烟上小楼》词)取材运意,一句一字,均极幽细精美之能事。古人谓五言律诗四十字,譬如士大夫延客,着一个屠沽儿不得。余谓此词如名姝淑女,雅集园亭,非但不能着屠沽儿,即处士山人,间厕其中,犹嫌粗疏。惟其如此,故能达人生芬馨要眇不能自言之情。吾人读秦观此作,似置身于另一清超幽迥之境界,而有凄迷怅惘难以为怀之感。虽李商隐诗,意味亦无此灵隽。此则词之特殊功能。盖词取资微物,造成一种特殊之境,借以表达情思,言近旨远,以小喻大,使读者骤遇之如在耳目之前,久诵之而得隽永之趣也。
【附论:说字】
  古人词中用字之处甚多,而很多用在关键重要的句子上作为,出新鲜之意。如:
  后主:小楼昨夜又东风。
  飞卿:小山重叠金明灭。
  同叔:红笺小字凭谁附。
清真:残英小,强簪巾帻。
少游:小槽春酒滴珠红、低按小秦筝。
希真:小袖挽人留。
梅溪:青榆钱小,碧苔钱古,难买东君住。又:姚家借得小芬芳、屡见琼钩小。
碧山:最堪爱、一曲银钩小,宝帘挂秋冷。又:更好故溪飞雪,小窗深闭。
玉田:荒桥断浦,柳阴撑出扁舟小。又:春又小,甚梅花、犹自未逢。
梦窗:残醉醒,屏山外、翠禽声小。又:乘肩争看小腰身。又:斗草溪根,沙印小莲步。
其年:月样精神,小小房栊小四邻。又:月小风纤,咏絮才高笑撒盐。
彝尊:小小琼田,暖玉无尘,纹生细波。
樊榭:瘦筇如唤登临去,江平雪晴风小。
鹿潭:帆小入菰蒲。又:小溪湾,引扁舟几曲,风景未荒寒。
而白石更出翠禽小小之语,尤玲珑可爱。即诗中亦有如李长吉之渭城已远波声小小白长红越女腮等句。若言高楼、大山、广袖、皓月、巨舰、阔牖,则幽微之情何以搭配得上,即言层楼、远山、翠袖、新月、画船、幽窗犹不为最佳搭配,舍小之一字,更无可替代者,钱塘苏小是乡亲之句可以喻之。周草窗集中颇多小字。朱竹垞用小字处亦甚多,如:
天边新月两头纤,镜里晴山万点尖,小棹乌篷不用帘。---忆王孙
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桂殿秋
小长干接大长干---卖花声
小溪澄,小桥横,小小坟前松柏声。---梅花引
历历柁楼人影小。---秋霁
小楼家万里,也有愁人倚。---菩萨蛮
小雨处收,最喜春沙软。---蝶恋花
小门开,苔峰槛外,板桥花底。---金缕曲
小池枯树。算只有当时,一丸冷月,犹照夜深路。---摸鱼子
小白嫣红都不见,但愔愔门巷吹香絮。---金缕曲
小小春情先漏泄,爱绾同心结。---四和香
古人句中的小物象今已司空见惯,如:小楼、小窗、小院、小径、小桥、小舟、小舫、小楫、小蟾、小池、小溪、小山、小扇、小篆、小幅、小诗、小词、小字、小雨、小雪、小霁、小立、小住、小泊、小待、小扣、小童、小火炉、小梅枝、小桃红、青杏小等,还有小记、小传、小册、小像等。词是美人,那么小字最适合用于女郎,晏小山词中屡及沈廉叔、陈君宠家之数姬,小山词自序称能清讴娱客,而皆以小字名之,曰小莲、小鸿、小蘋、小云。又如:小乔、小蛮、小红、小青、小翠、小丛、苏小小、小周后、小刘妃等,皆甚可爱,旁及相关物什,如小簟、小帘、小袖、小帕、小鞋、小腰、小手、小唇等,并皆可爱。我辈今日使用小字,更需求新,要与优美精妙之事物搭配组合。故有人尝谓倚声家用好一个字,词过半矣,忘为谁氏语,不失为一妙得。
而词中之写景尚有园林式一种,竞尚一种低矮情趣,可以茅檐低小四字喻之。小楼小阁,曲栏水榭,杨柳低垂,小院花木,胥以低矮为取,此低矮情趣亦字中之重要一义。例如画中每有低矮之小窗,疏棂数根,或为竹树掩其一角,或隐去窗尾,窗内半出人物帷幔诸物什,或携卷,或倚扇,或濡毫,或凝思、或眺瞩,或茗,或奕,或论,或吟,俱见低矮所出之一种美。
词中更别有小巧玲珑的一种特色,专门摄取细细的、小小的、精微的物象和意象,如工艺品,像小动物,尤为可爱。
【附:白石词用小字句】
斜横花树小,浸愁漪。---小重山令
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江梅引
木兰双桨梦中云,小横陈。---鬲溪梅令
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鹧鸪天
一昨天街预赏时,柳悭梅小未教知。---鹧鸪天
欢正好,夜何其,明朝春过小桃枝。---鹧鸪天。
石榴一树浸溪红,零落小桥东。---诉衷情
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浣溪纱
剪剪寒花小更垂,阿穷愁里弄妆迟。---浣溪纱
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平韵满江红
虚阁笼寒,小帘通月。---法曲献仙音
画栏桂子,留香小待,提携影底。---水龙吟
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闲共情话。---探春慢
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解连环
强携酒,小桥宅。---淡黄柳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疏影
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疏影
追念西湖上,小舫携歌,晚花行乐。---凄凉犯
犹恨幽香作许悭,小迟春心透。---卜算子
东游才上小蓬莱,不见此楼烟雨未应回。---虞美人
小丛解唱,倩松风、为我吹竽。---汉宫春
【附论:湖海楼词写作手法】
予通观湖海楼词,早期自婉约入,渐变而为疏放,终成豪横霸悍,其汪洋恣肆、波澜壮阔之风格手法,总而言之,不外一个字,而以重、拙辅之。
一、大事物、大口气。
此地孙刘,想万马、川腾谷涨。
提罢匕首入秦,不禁忍俊,缥缈思登华。
颠狂甚,骂人间食客,大半驽骀。
正古寺苍凉,乱山葱翠,长啸落松鼠。
二、称谓见大。
(一)大称谓,以见气势之大:
老夫还记旧扬州,红袖悠悠,满江楼。
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
我到日,一番凭吊,泪同铅泻。(我以主体而出,勘辨兴亡,觉有沧桑之担荷,亦自大而致大也。)
买道旁浊酒酹先生,班荆话。
使非公万马压邯郸,城几下。
忆昔曹公饮马,对江流横槊赋新诗。
(二)小称谓,如登泰山而小天下,由居高临下、微观小视而来,将大事件、大人物小称之,或直呼其名字、小字,以见小视,而致其大:
嬴政关河空宿草,刘郎宫寝成荒垒。
炎刘鼎,嗟沦覆。袁曹辈,工争斗。(争斗,小儿乳犊之所为。)
我讵不如毛薛辈,君宁甘与原尝亚。
丝竹扬州,曾听汝、临川数种。
二十年前,曾见汝、宝钗楼下。
铁汝前来者,何不学、崔刀龙笛,腾空而化。
来夜白沟河,鸡声店,料尔早寒人起。
记小杜曾游是昔年。
弱息在,佳儿又。玉山皎,琼枝秀。
弱女嫁,罗衣漾。诸弟隔,羁鸿唱。
三、句法求整。
多用方位词、数量词、时间词,使词句在结构和音节上整,整则集结,搭配以大词汇,以致其大。
(一)方位词:
秋气横排万马,尽屯在、长城墙下。
上党地为天下脊,使君文在先秦上。(兼用古地名、称谓词。)
试中流骋望,百忧横集。
绝壁下,鱼龙悲啸,水波欲立。(水波二字弱,不若易为怒涛。)
白帝祠边三尺雪,正值玉姜思嫁。
其上有、秦时明月。
(二)数量词:
十上敦煌,三过代郡。
亟跳三边,横穿九塞,开口谈王霸。
四十斤椎真可用,三千食客都堪骂。(兼用开口声字、僻字,见霸气。)
(三)时间词:
以见时间跨度,出岁月沧桑气象。
蓦然却想,三十年前,铜驼恨积,金谷人稀。
当初曾记,趁寒食梨花,醉平阳宅。
暝色官桥,消尽了、带雨绿帆千叶。
四、古人名、地名。
多从秦汉以前来,平添历史沧桑厚重之感。即如二黄戏文亦如此,例《追韩信》中之挥剑斩蛇定咸阳,咸阳二字,附带大量相关信息,吾人见此二字,本能想到巨邦大都、春秋战国之遥远苍茫、大军东下、六国风云等,亦会联想到阿房宫、古城、渭水、秦岭终南等。古老、莽苍、浩大之感觉自然并生,此用词之妙,不可不知。
十月悲风如箭叫,此地曾称巨鹿。
雄关上郡,看城根削铁,土花埋镞。
但望中似见有人烟,陈桥驿。
曾几回策马乐游原,荒烟耳。
正稀微吴语,佛狸城下,参差楚火,胡豆洲边。
太息张耳陈余,当年刎颈,末路相倾覆。
被酒我思张子布,临江不见甘兴霸。
生子何须李亚子,少年当学王昙首。
山左未寻周栎下,广陵且觅王贻上。
早觅贺怀智,亟付李延年。
想胭脂井底娇魂,至今怕说擒虎。
五、大词汇。
太息已看秦帝矣,悲歌只念韩亡耳。(兼用古地名、文语。)
大索罢,浮云逝。
六、文语。
以古文入词,增加庄重高古。
算两人今日到邯郸,宁非梦。
行年七十矣,翁何求者?
蔓草霜浓,丛祠露悄,白昼鼪鼯现。
白浪悬崖,黑云压橹,人命同于蚁。
七、时采口语。
此词之近曲一面,可收谈笑举鼎、四两拨千斤之效。
两家后主,为一两三声,也曾听得,撇却家山去。
塔铃声悄,说不尽当年,花明月晓。
与建业萧家,一般残照。
吾长啸,把一杯在手,好个江天。
料昔日、人在小楼,窗儿帘子,定比今番不似。
关着绿纱窗一扇,吹钿笛,是伊么。
我亦是、中年后。
向泉台泣数一年间,飘零状。
讵王家处仲卿其亚,休放诞,人笞骂。
八、多用开口韵。
口气开张,声势阔大,可收吐气如虹之效。
如大、罢、霸、骂、亚等。
五、平

平和,平远,清远
    在意则平和淡远,在景则平远散逸。尤其平远一义,画中高致。吾国山水画中有平远、高远两种,始自赵宋,所谓马夏,即善为平远者也,夏之《溪山清远图》处处皆有词意。此亦为词之专擅,常取远景、中景,号为清远,眺望之间,只作横向选择,不事上下撷取。如欧阳永叔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是也,姜白石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渚寒烟淡,棹移人远,漂渺行舟如叶是也。诗中渔洋山人为最善。
    翁方纲《七言诗三昧举隅》:(王士禛)先生于唐贤独推右丞、少伯以下诸家得三昧之旨,盖专以冲和淡远为主,不欲以雄鸷博奥为宗。若选李杜而不取雄鸷博奥之作,可乎?吾观先生之意,固不得不以李杜为诗家正轨也,而其沉思独往者,则独在冲和淡远一派,此固右丞之支裔,而非李杜之嗣音矣。

【附论:词景】
    词家当有山水烟霞癖,始得发见、品味、沉浸于词景,进能入乎词境,涵养词心,启发词意。无词心,则不能见词景、入词境、生词意,此词心也者,由沉浸熏陶养育来。况夔笙《蕙风词话》:无词境,即无词心。《复堂词话》:桂林山水奇丽,唐画宋词之境。苏君(苏谦)超超,非少鹤丈(王锡振)所能掩,亦不负灵区矣。后起有王幼遐、况夔笙,宫商举应,伶翟争传已。
    在现实景物中,杭州西溪为最典型之词景,平远虚渺,散疏雅逸(此四字为郁达夫写西溪之语),是故周梦坡于西溪秋雪庵侧建历代词人祠,朱彊村诸人落成之。周庆云梦坡《重建秋雪庵碑记》:沙屿萦回,一览不可尽,天然之画稿也。溪植茭芦苇荻之属。深秋,棹小舟,缘溪行,一白皑皑,低压篷背,则词家之胜境,又非画手所能到矣。又说:境与词合,其西溪之秋雪庵乎?王蕴章西神《历代两浙词人祠堂碑记》进一步说:北山之北,西湖之西,环屏列障,拱揖者七十二峰,重洲小溪,绵延者三十六里。花飞一白,人在画中,月泻双清,舟牵岸上。寥天可接,招老鹤而下之;空波渺然,寻幽人而宛在。则其境寥廓,于词为近。有松石间意,竹屋语痴;作濠濮上观,薲洲笛脆。一庵人外,萧萧芦雪之吟;几日秋深,落落雨花之韵。则其境萧闲,于词尤合。处处见其清远之致(参见拙文《杭州西溪·西溪之美》)。秋雁一行,遥山一抹,丛林一带,小舟一叶,远岸一曲,平波数里,野亭疏淡,小桥低矮……皆词之景也,此间绝无高大之物象,即如写长天雁字,微云淡月,亦宜做平远看,非高远也。最得旨趣者,莫若周草窗《献仙音》云: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不仅得平远之趣,又造境空蒙,蕴含无尽(此一空蒙之境见后字条)。清远空蒙之境,诗中亦有,然不多觏,渔洋山人其犹善者也。

【附论:词画相融】
吾国诗书画三者向来号称一体不分,相辅相成,珠联璧合,第作者略有所侧重而已。吴龙翰序宋末画家杨公远诗集《野趣有声画》:画难画之景,以诗凑成;吟难吟之诗,以画补足。此数者历久远而致融合,词画为最。今日之所谓书家、画家者,多不通诗,而诗人、书家又多不通绘事,悲夫,此一整体未尝有今日之割裂也!致此融合交关之一体美艺,不能得到深度综合之理解。
吾国文字,厥初形声俱备,丛音众相,交相作用于吾人之视听情感,其能事甚广。一阕之中,布局排列,疏密横斜,不论声音情意,已有造型图画之美。季羡林《推荐十种书》:诗不一定都要求懂。诗的词藻美和韵律美直接诉诸人的灵魂。汉诗还有一个字形美。拙文《说辞美》中举过两个例子:比如字,不论它所包含的字义,单就外观字型来看,由于纵横交叉之笔较多,如玲珑的精巧编织,望之而觉有视觉上的工艺美。同时自然而然地让人想到那娟娟的细竹,或者是更富有诗意的潇湘斑竹等。又如字,笔画有正有斜,景字方正,日、口上下叠立,似层楼窗牖状,有宫室苑囿之形,三撇平行,如丝如弦,有欹斜之美,如国画中兰竹枝叶迎风偃仰之态。由这些不同视觉效果的字组织起来的一首词(或用书法写出来),本身就具有千姿百态的图案美,宛如一幅画。
    词中此类字尤多。盖词家于物象形状之审美上,主要有方、圆二种,于字形之审美上即表现为方正与欹斜(欹斜在篆书中即是圆曲),直观上看,就是以横竖直笔为主的字与以撇捺斜笔为主的字。方者如青、華、圖、畫、菖、暈、圓、曲、寫、睡、無、蕪、許、雲、雨、黃、圊、譜、語、雁、蟬、西、聲、垂、碧、暗、塘、問、星、南、舊、蘭、壽、聼、廬、摘、梅、櫻、樹、樓等字,圆者如秋、愁、絲、殘、多、移、淡、沙、水、不、小、尖、深、吹、依、化、絮、柳、初、幾、溪、忍、浮、秀等字。前举簾、影二字,皆兼有方圆二美,即上圆下方、右圆左方者,此类字又如:夢、痕、翦、熨、蘋、繭、虛、數、闋、春、燈、酒、羅、菱、歌、篷、橋、籬、煙、江、都、認、徑、漁、瘦、袖、齋、纖、縷、翠、處、翻、斷、憔、懷、笛、笙、簫等。在篆书中,如日、月、心、曲等字,其弯曲圆环之形状,甚为可爱,极具图画之形状。审辨汉字音形之细微,除书法之外,唯有词中如此,其他文体则未。饶宗颐《词学理论综考·序》:词之为物,合声文、形文、情文三者而为一。……其他韵文,无可与比拟者。
    苏子瞻谓王摩洁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词亦何尝非是,甚者,更通于画也。余尝言,词与书画最为相通,互为生发,相得益彰,不可分割。书中钟绍京之《灵飞经》、王献之至《洛神赋》、姜白石《跋王献之姨母帖》则词之形象化身也,颜鲁公辈则非是。画中则小写意、工笔是,董玄宰所谓南画者与词相适宜,北画则否。吴门诸子若沈石田辈,清秀淡远,于词为近。画中往往在其边角处似不经意之笔墨更见词意,此则淡远迷茫处也。
    我们必须知道,南宋诸公常常用词作画,而产生一种新的带有画意的旨趣,创立出一种新题材,词境由此更为工美。或有专事描绘一体,排遣字面,组织图案,别见揣摩布置字词音色之功夫,几乎纯为作画,此一种词画之新题材,知之者鲜。至若梦窗山色谁题,楼前有雁斜书句,则俨然画幅,而修辞之技巧能事极矣。玉田星散白鸥三四点,数笔横塘秋意、鹿潭剩数丛、败苇荒芦,合写横塘秋意皆直取画意者,余词近出芦花,中添庵舍,远拖一痕山色约略似之。此谭复堂所以有南宋人词,情语不如景语之言,亦即人所谓南宋词情浅之故,王观堂《人间词话》至谓白石有格而无情。又云: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皆不知以词作画之别趣故也。盖此种境界实较北宋更为含蓄,看似其含情量不多,实则富于比兴,幽微深隐,含蕴寄托更多,不似北宋之较为炽烈显露,而是摧刚为柔,化显为隐,是真正意义上的寄情山水意内言外。试思,山中着茅舍数椽,水上添扁舟一叶,当有多少人生感慨在内,若不深思,沿波讨源,只是泛泛看去,不过数间房子、一只小船而已,是真情浅矣,而其背后之炎凉际遇、淹蹇侘傺诸多不称意等深沉感喟并未窥见也,世风征利,人情浮躁,对此美文,走马观花,未祥其里,遽言尔尔,是唐突也。故南渡以降,词家多有恋景倾向,特重景趣,借景隐情,而词中景语益多矣。词中描景,约有二类,一为园林式,珠帘玉榭,花木亭池,宜近取。一为山水式,烟水雨螺,江湖洪洞,宜远量。北宋诸公多取闺阁园林之详近深幽,情感炽烈,而南渡诸家多取自然山水之微茫平远,意思隐曲。
    又爱于词前弁以小序,此犹画中之题句、款识、钤印也。
    厉樊榭《张今涪〈红螺词〉序》:以词譬之画,画家以南宗胜北宗。稼轩、后村诸人,词之北宗也。清真、白石诸人,词之南宗也。
    金启华、萧鹏《周密及其词研究·周密雅词的美学艺术·词境的书画意味》: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词受到来自音乐、绘画、法书、诗赋、骈文、古文诸多方面的影响,而表现出音乐的意味、绘画的意味、书法的意味……是很自然的事情。又:盛行的北宋画坛的工笔翎毛花草,以纯客观的忠实而细腻的笔触,精心刻画物象,其创作形式推动了南宋咏物词走向前所未有的繁荣。而稍后出现的写意花草(如赵孟间、郑思肖的兰草)与寄托人格的咏物词,其创作精神亦复相通。又:(草窗)行笔犹如小米泼墨山水,上部大笔渲染,意色酣畅,蛇走龙飞,而山脚和四边却渐渐虚淡,化为一片空白,给人烟雾缥缈、舒卷依稀,似可捉摸又不可捉摸的感觉。极尽动静、大小、虚实、浓淡之变化。

【填词图】
    题图之风,至清大昌,填词家尤盛。盖图画之与情景皆可任意为之,词家自南宋以降多有以词作画之习,此予之创论也,昧于此者往往于作者词中苛求情意,大言比兴寄托,以至穿凿附会。此风之行,益加词画之融合,远胜于诗画关系之密切。词人所题之图,除一般山水、花鸟、人物题材外,多为与文事相关者,如读书图、山居图、吟馆图、斋轩图等,而尤以填词图为普遍,予尝留心于此,发现至清代以来,填词家人人皆有填词图,或多至数幅,而题咏者人数亦皆甚为可观。兹略述之。
    填词图名最著者,当推陈其年迦陵填词图,此图有数本,释大汕最初所绘,后世有多本临摹者。其年尚有紫云出浴图,陈鹄画,辗转归张伯驹先生,张为现代收藏第一人,我国书画珍品多在其手,自言余所藏书画尽烟云散,唯此图尚与身并,未忍以让。此图现在旅顺博物馆。之二图题咏甚伙,分别汇集成卷,康熙以下巨手名公多有品题,蔚为大观。
    戈载有《戈顺卿填词图》。顾千里作《戈顺卿填词图序》。
吴兆骞有《鸡塞填词图》。陈方恪有《锁阳台·裴伯谦丈属题所藏吴汉槎〈鸡塞填词图〉卷子》词。
唐寅曾作《陶榖填词图》,绘陶承旨。
冒辟疆有《水绘园填词图》。
许增有《煮梦庵填词图》,郑珊绘并题志咸丰辛酉迈孙吾弟别于祁门,阅今三十七年,无意相逢,须眉无恙,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矣。不图兵火余生,尚留我两人重逢于六桥天竺间,谓非得天独后耶。为迈孙补此图,是偿三十七年前宿诺也。丁酉四月客杭州。古皖郑珊时年八十又八画并记。如冠九、夏承焘等多家题。
林琴南作《徐又铮填词图》。
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顾蒹塘拜石山房词》:(蒹塘)丈之姊羽素幼慧,多巧思,每出新意,绣人物花卉,得价恒倍。亦工词,有绿梅影楼填词图,题者甚众。
朱彊村有《彊村填词图》,沈曾植作《彊村填词图序》。
郑文焯有《冷红簃填词图》,顾若波为绘。曾习经作七绝:西风久下藤州泪,社作今无竹屋词。解识二窗微妙旨,樵风一卷亦吾师。郑与曾交厚。光绪十九年(1893)郑纳吴越歌儿张小红,填《折红梅》词,顾若波为绘此图。1918年郑殁,友人持图遍征当日名家题咏,曾诗即其时作。
汤贻汾家藏《红豆村庄填词图》便面,贞愍自题:潦倒词场六十秋,自抛红豆种离愁。村扉一出人争识,翠版红牙拜白头。(见徐珂《清稗类钞》)
王西神有《四婵娟室填词图》。柳亚子《题莼农〈四婵娟室填词图〉》有度曲居然玉茗风,壮夫何敢薄雕虫之句。
李宗祎有《双辛夷楼填词图》,题辞有林纾、陈宝琛、郑孝胥、杨锺羲、陈衍、王允皙,王寿昌、诸宗元、夏敬观、周树模、樊增祥、郭则沄、黄浚、罗惇曧、卓孝复、冒广生、朱孝臧、梁鸿志、吴用威、黄孝纾、林葆恒、金兆蕃、许承尧、叶恭绰共二十四人。李慎溶长女李宗祎亦工词,有《花影吹笙室填词图》。
顾太清《瑶华·代许滇生六兄题〈海棠庵填词图〉》:衍波笺,斟酌宫商,付与双鬟低度。
郁载瑛有《雪屋填词图》。朱华作。朱华字文江,清朝道士、画家。 武原道士张谦高之徒,居于乍浦苦竹山天后宫。诗画皆佳,笔墨秀逸。
倪宝健有《白门秋柳填词图》,金应仁作并题:又香四兄研友属写白门秋柳填词图,戏拈此阕以供一笑。庚子(1780年)仲夏六日雨窗。子山金应仁朱昂之题引首,黄增禄、董国华、汤雨生、兰桂、戈载、陈希恕、程庭鹭、朱焘、杨敬傅、奚疑、何锺秀、柳清鸿、宋志沂、张茂炯题跋。
潘灵瑞有《听风听水填词图》两卷合装,杨岘题引首:听风听水填词图。瘦羊三兄先生属题。壬午(1882年)五月。庸斋杨岘。一为故增收作并题识:眼中无数好花枝,峻宇雕栏适四时。绿满窗间饶别趣,听风听水自填词。甲子以后为瘦羊高士拟徐青藤意,即正,棱伽山民。此幅何以污瘦羊之目,奇哉!戊寅七月,民自记。一为金心兰作并题壬午夏六月上澣为瘦羊先生写,即请教正,金叶廷管、金熙、金玉、吴重熙、吴恩熙、金守正、袁榴、黄杞孙、朱和羲、曹毓秀、高望曾、介繁、王彦起、张鸿卓、张鸣珂、朱延射、遵璈、顾文彬、亢树滋等均有题咏。
丘逢甲有《题兰史香海填词图》诗。
夏剑丞有《吷庵填词图》,钱聚朝1858年作,陆维钊作《长亭怨慢·题夏剑丞丈〈吷庵填词图〉》
林葆恒有《讱盦填词图》,题咏汇为一册。陈宝琛《摸鱼儿·题子有填词图即送其南下便道游岱》写于1934年,见《沧海楼诗集》。陈方恪作《石州慢·题林子有讱庵填词图卷》。
吴昌硕1890年庚寅《为谭复堂写烟柳斜阳填词图》,黄宾虹题首,夏承焘等多家题跋。藏浙江省博物馆。
徐珂有《纯飞馆填词图》。徐蕴华《新雁过妆楼·题仲可叔〈纯飞馆填词图〉》,蔡元培 1923423日作《纯飞馆填词图》。张元济:仲可仁棣同年移居康家桥,绘此图以见示,朋辈题诗殆遍。仲可知余不能诗,然必欲余为之,谓不可无此文字因缘,图留余处。未久而仲可遽作古人,重违其意,勉成数什,还付振飞世讲藏之。仲可同年能文章,尤善倚声。怀才不遇,橐笔沪埂.晚年卜居康家桥,与余结邻。年未六十,遽尔下世。其子新六为余掌教南洋公学时所得士,卒业后留学于英法美。学成归国后,初供职财部,旋改入浙江兴业银行。发扬光大,成绩昭著。不幸于去秋乘飞机赴渝,中途遇敌殒命,可伤孰甚。顷忽检得仲可手札一叶,属题《纯飞馆填词图》。久久未报,怅歉无似。因补两绝,聊赎食言之愆,并以志恸。
陈摩作为庞树柏作《听雨填词图》并志:独笑先生嘱制斯图,为纪念令弟檗子先生而作。池塘断梦之悲,风雨怀人之感,迸集毫端矣。癸未新秋,迦庵陈摩。
胡士莹有《霜红簃填词图》,陆维钊画。30年代初浦江清在长诗《寄题胡宛春霜红簃填词图》中称陆维钊、徐声越、胡士莹为天下音声付年少,浙中并起有三人:宛春、徐(声越)、陆(微昭)皆驰妙
吴梅有《霜崖填词图》。吴湖帆作《高山流水·吴瞿安霜崖填词图次吴梦窗韵》。
向迪琮有《玄宴室填词图》,黄西爽绘并题曰:仲老词宗嘱写,即祈教正,甲辰新秋,吴兴黄西爽。沈尹默题引首:玄宴室填词图。仲坚先生属书,尹默。向迪琮又使陈少梅绘《柳溪填词图》,陈少梅并题:柳溪填词图。仲坚先生雅令。丁丑冬日,少梅陈彰。
陈少梅又为孙亦梅绘《寒香室填词图》,并题曰:亦梅学词于柳溪先生,思清笔健,每有奇句。柳溪先生颜其所居曰寒香室。庚辰冬亦梅三十初度,因作此图为寿。少梅陈云彰。
谭篆卿有《聊园填词图》四幅,汤涤、姚华、溥儒、刘含章作。黄节、关庚麟、林志钧、赵椿年、傅岳棻、陈洵等多人品题。
江蔚云有《阳波阁填词图》,黄宾虹、溥心畲各画一幅,沈禹钟为作文《阳波阁填词图记》。
王东培为仇采(字述庵)画《鞠燕斋填词图》并题《卜算子》。
詹安泰有《潄宋室填词图》,王显诏绘。詹安泰作《显诏为余制漱宋室填词图漫题一解》,并作词《翠楼吟》。陈寂题诗有:无庵琢词过廿载,颠倒二白百不疑。之句。
卢前有《饮虹簃填词图》。吴梅作《北正宫水仙子·题冀野饮虹簃填词图》。
张次溪《白石老人自传》(据齐璜口述整理):我画山水,布局立意,总是反复构思,不愿落入前人窠臼。五十岁后,懒于多费神思,曾在润格中订明,不再为人画山水。在这二十年中,画了不过寥寥几幅,本年因你(张次溪)给我编印诗稿,代求名家题词,我答允各作一图为报,破例画几幅。如给吴北江(闿生)画的《莲池讲学图》,给杨云史(圻)画的《江山万里楼图》,给李释戡(宣倜)画的《握兰簃填词图》,这几幅图,我自信都是别出心裁经意之作。
陈方恪有《齐天乐·题赵叔雍高梧轩填词图》词。
潘景郑有《寄沤填词图》。
林铁尊有《半樱簃填词图》。梅冷生作《高阳台·题半樱簃填词图》,为叶遐庵辑入《广箧中词》。
乔大壮有《惜秋华·为沈太侔题晚闻室填词图》及《满庭芳·题瑴庵填词第三图》。
范锴有《花笑庼填词图》,黄均绘并题识:白舫仁兄工诗余,属制花笑庼填词图,复赋一绝句呈正。嘉庆己巳仲春,作于汉上之听雪楼。谷原弟黄均。章藩初山甫、  程秉畊云、潘时彤紫垣、铁花道人湘亭、孛填芝仙、金蓉镜、周庆云梦坡皆有题。
王铭远有《煮雪填词图》,吴藕汀绘并题《壶中天·题外舅瘦匏老人煮雪填词图》,王弟王瑗仲署端并跋:大哥近喜治诗余,五百里外,时以见示。吾乡金风亭长自谓,倚新声玉田差近,不翅为吾哥咏。近属女夫吴藕汀写此图,藕汀画能拔俗,此尤有一卷冰雪意。哥邮来督署,喜而书之。昔见亭长书八分长屏,摹之略得神似,此窃取其意。然病中久不作书,举止生硬,则去亭长远矣,乞教正。
沈祖棻有《涉江填词图》。程千帆作《木兰花慢·为祖棻作涉江填词图并题》。
马祖熙有《踏莎行·敬题翁公松禅瓶庐填词图》词。
以上略举,填词图尚多多也。
【附论:词中小序】
词前小序,始自白石,这一发展,于诗词语言之外,又把文语吸收进了词的体系中,使得属于词体系的语言更为丰富,它可以用经史类简洁庄重的语言,也可以用正论类严谨典雅的语言,也可以用散文类自由浪漫的语言,无所不宜,多样化的文言之美在词序中异彩纷呈,逐渐形成了独特的小序语言
小序功用为述缘起、展蕴涵、助升发,应本着不与正文相犯的基本原则,当以白描叙事为主,文笔需简洁优美,一不要用力渲染景物,略作勾勒,点到即可;二不要展开抒情议论,略略点题,即要住笔。因为上述二者是要在词的正文中作为主题来着力抒写的。假如词之正文纯为抒情议论,则小序亦可写成如明清小品一样的纪事描景的优美短文,两不相犯,两相阐发。但这是少数现象,尤其是南宋词中,没有景语的词更是凤毛麟角。
最简洁完美的小序如蒋鹿潭《一萼红》序:舟过小村,幽景殊胜,因动莼鲈之感。事件、景物、主意俱全。
又如蒋鹿潭《满庭芳》序:秋水时至,海陵诸村落辄成湖荡。小舟来去,竟日在芦花中。余居此既久,亦忘岑寂。乡人偶至,话及兵戈,咏我亦有家归未得之句,不觉怅然。已嫌微涉情景。
又如陈其年《金缕曲》序:积雨乍晴,竹逸买舟,拉云臣暨余郭外春游,访万子红友不遇,因过石亭探古梅,并坐古香庵小憩。于叙事中含有无限诗意,并嵌入了积雨、买舟、郭外春游、石亭、古梅、古香庵等既朴实又典雅、寓藻彩于平实、富有诗意的词汇,为词的正文留出很大余地。这应是小序的规范语言
又如厉樊榭《念奴娇》序:甲辰 六月八日,予将北游,东扶、圣几饯予湖上,泊舟柳影荷香中,日落而归,殊觉黄尘席帽,难为怀抱矣。因用白石道人韵,歌以志别。其中柳影荷香四字虽然很美,但非小序简朴语言,而是词的语言了,藻彩过浓,故可以删去,移到词的正文中。
纯纪事者如厉樊榭《采桑子》序:晚秋同程松门泛舟红桥登平山堂。其简洁的程度到了一个字去不掉的地步,小序之精炼要当如此。又如朱彝尊《高阳台》序:吴江叶元礼,少日过流虹桥,有女子在楼上,见而慕之,竟至病死。气方绝,适元礼复过其门,女之母以女临终之言告叶,叶入哭,女目始瞑。友人为作传,余记以词。纯为纪实,不事议论、不着情彩。
白石小序确乎优美,然有三点不足:一是不够简约。应该是字字精炼,不留一个没有用的废字。像那些词以记之、倚声和之之类的蛇足尤不能存。《聊斋》文笔,最为合适。如果没有必要写小序,宁可无题,或精置数字概括之以为题,如白石云:赋茉莉、 寿石湖居士、赋潭州红梅、元夕不出、乙酉之秋苕溪记所见、湘中送胡德华,等。二是过于装饰。小序最好是素面朝天,一点都不要化妆,完全用白话来写,直书缘起,因为正文才需要粉墨登场。实际上,小序越是白话,越富诗意,和正文对比就越是明显,这也和词外求词的观点相符。白石《杏花天影》序云:丙午之冬,发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淮楚,风日清淑,小舟挂席,容与波上,算是较少藻饰的了。他如清风徐来,绿云自动暮色渐起,戍角悲吟柳色夹道,依依可怜玉雪照映,吹香薄人。……山横春烟,新柳被水山空水寒,烟月交映等句,与词句何异?三是题文相犯。由于词是抒情赋景的,那末小序就要让路,只能是点到为止。序中已述,词中再咏,浪费笔墨,最为忌讳,这一点前人早已指出,后人极力效仿白石,也难免此三病。
举几个例子:范成大《吴郡志》:吴王种香于香山,使美人泛舟于溪以采香。又如苏轼《后赤壁赋》: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这样的句子,径言其事,较少文饰,却富饶诗意,可供小序借鉴采拾。又如夏承焘《与钱名山函》:今日与内子自湖上归,有幸捉笔,遂至三纸。窗前寒绿浮空,恨不与故人夷犹一叶,共诵白石词句也。书信中这样漂亮的句子,当然很好,但如果作为词的小序,则嫌窗前二句有妆饰。如把窗前六字置于词中,有谁会说它不是优美的词句?
苏子瞻《承天寺夜游》、张宗子《湖心亭看雪》素美淡雅之极,极富词意,可以参考和比较:

《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湖心亭看雪》: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如果把这两篇小文作为词的小序,那么由于作者对主要景物进行了过多过细的精美的描绘,还由于文中的抒情议论只是点到为止,没有展开细写,那么词的正文就可以展开抒情议论了。如再要写景,就犯重复。
再举例如下,从中可见诸家各有得失,惟蒋鹿潭差近。
吴梦窗《惜黄花慢》序:次吴江小泊,夜饮僧窗惜别,邦人赵簿携小妓侑尊,连歌数阕,皆清真词。酒尽,已四鼓,赋此词饯尹梅津。
吴梦窗《探芳信》序:与李方庵联舟入杭,时方庵至嘉兴,索旧燕同载。是夕,雪大作,林麓洲渚皆琼瑶。方庵驰小序求词,且约访蔡公甫。
张玉田《湘月》序:余载书往来山阴道中,每以事夺,不能尽兴。戊子冬晚,与徐平野、王中仙曳舟溪上,天空水寒,古意萧飒。中仙有词雅丽,平野作《晋雪图》,亦清逸可观,余述此调,盖白石念奴娇鬲指声也。
张玉田《桂枝香》序:如心翁置酒桂下,花晚而香益清。座客不谈俗事,惟论文,主人欢甚,予歌美成词。
张玉田《月下笛》序:孤游万竹山中,闲门落叶,愁思黯然,因动黍离之感。时寓甬东积翠山舍。
张玉田《国香》序:沈梅娇,杭妓也,忽于京都见之。把酒相劳苦,犹能歌周清真《意难忘》、《台城路》二曲。因嘱余记其事,词成,以罗帕书之。
周草窗《三犯渡江云》序:丁卯岁未除三日,乘兴棹雪,访李商隐、周隐于余不之滨。主人喜余至,拥裘曳杖,相从于山巅水涯、松云竹雪之间。酒酣,促膝笑语,尽出笈中画、囊中诗以娱客。醉归船窗,紞然夜鼓半矣。归途再雪,万山玉立相映发,冰镜晃耀,照人毛发,洒洒清入肝鬲,凛然不自支,疑行清虚府中,奇绝境也。朅来故山,恍然隔岁,慨然怀思,何异神游梦适,因窃自念人世间不乏清景,往往汨汨尘事,不暇领会,抑亦造物者故为是靳靳乎?不然戴溪之雪,赤壁之月,非有至高难行之举,何千载之下,寥寥无继之者耶?因赋此解,以寄余怀。
周草窗《采绿吟》序:甲子夏,霞翁会吟社诸友,逃暑于西湖之环碧。琴尊笔砚,短葛疏巾,放舟于荷深柳密间。舞影歌尘,远谢耳目,酒酣,采莲叶探题赋词,余得《塞垣春》,翁为翻谱数字,短箫按之,音极谐婉,因易今名云。
周草窗《曲游春》序:禁烟湖上薄游,施中山赋词甚佳,余因次其韵。盖平时游舫至午后则尽入里湖,抵暮始出断桥,小住而归,非习于游者不知也。故中山极击节余闲却半湖春色之句,谓能道人之所未云。
周草窗《拜星月慢》序:癸亥春,沿檄荆溪,朱墨日宾送,忽忽不知芳事落鹃声草色间。郡僚间载酒相慰,荐长歌清釂,正而供愁。客梦栩栩,已飞度四桥烟水外矣。醉余短弄,归日将大书之垂虹。
周草窗《齐天乐》序:丁卯七月既望,余偕同志放舟邀凉于三汇之交,远修太白采石、坡仙赤壁数百年故事,游兴甚逸。余尝赋诗三百言,以记清适,坐客和篇交属,意殊快也。越明年秋,复寻前盟于白荷凉月间,风露浩然,毛发森爽,遂命苍头奴横小笛于舵尾,作悠扬杳渺之声,使人真有乘槎飞举想也。举白尽醉,继以浩歌。
周草窗《乳燕飞》序:辛未首夏,以书舫载客游苏湾,徙倚危亭,极登览之趣,所谓浮玉山、碧浪湖者,皆横陈于前,特吾几席中一物耳。遥望具区,渺如烟云,洞庭缥缈诸峰,矗矗献状,盖王右丞、李将军着色画也。松风怒号,暝色四起,使人浩然忘归,慨然怀古,高歌举白,不知身世为何如也。溪山不老,临赏无穷,后之视今,当有契余言者。因大书山楹,以记来游。
陈其年《金缕曲》序:舟泊枫桥,同吴广璧小饮金苇昭斋中,归过寒山寺,因忆昔年 阮亭王先生入吴,夜已曛黑,风雨杂沓,阮亭摄衣著屐,列炬登岸,径上寺门题诗二绝而去,一时以为狂。今别去六七年矣,怅然赋此,并怀阮亭。
陈其年《摸鱼儿》序:家善百自崇川来,小饮冒巢民先生堂中,闻白生璧双亦在河下,喜甚,数使趣之。须臾,白生抱琵琶至,拨弦按拍,宛转作陈隋数弄,顿而至致。余也悲从中来,并不自知其何以故也。别后寒灯孤馆,雨声萧槭,漫赋此词,时漏已下四鼓矣。
厉樊榭《一萼红》序:丁未始春,客吴兴。郡治后圃,有爱山台,南宋时建,盖取东坡尚爱此山看不足之句。日与客登临其巅,苍弁清苕,奔赴襟舄,情味洒然,如遇白石、草窗诸名胜于五百载上。乃歌此曲,以寄予怀。
厉樊榭《湘月》序:扬州胜处,惟红桥为最。春秋佳日,苦为游氛所杂。俗以大舟载酒,穹篷而六柱,旁翼阑槛,如亭榭然。每数艘并集,或衔尾以进,则烟水之趣希矣。戊午十月十七日,风日清美,煦然如春。廉风、萸亭、宾谷、葑田,招予与授衣、于湘,唤舟出镇淮门,历诸家园馆,小泊红桥,延缘至法海寺,极芦湾尽处而止。萧寥无人,谈饮间作,亦一时之乐也。悬灯归棹,吟兴各不能已,相约赋《念奴娇》鬲指声一阕,而属予序之。
厉樊榭《忆旧游》:辛丑九月既望,风日清霁,唤艇自西堰桥沿秦亭、法华湾洄以达于河渚。时秋芦作花,远近缟目。回望诸峰,苍然如出晴雪之上。庵以秋雪名,不虚也。乃假僧榻,偃仰终日。唯闻棹声掠波往来,使人绝去世俗营竞所在。向晚宿西溪田舍,以长短句记之。
蒋鹿潭《角招》序:壬子正月,游慈惠寺。舟穿梅花林,曲折数里而至。石峰峭碧,沙水明洁,佛楼藏松影中,清凉悦人。十年后与郭尧卿复过其地,则夕烽不远,寺门阒然闭,梅树半摧为薪,存者亦憔悴如不欲花。尧卿谓白石正角招谱后,罕有和者,曷倚新声,纪今日事。余即命笔砚,尧卿击芦而歌,盖凄然不可卒听也。
蒋鹿潭《凄凉犯》序:十二月十七日,夜大寒,读书至漏三下,屋小如舟,虚窗生白,不知是月是雪。因忆江南野泊,雪压篷背时光景,正复似之。
蒋鹿潭《琵琶仙》序:五湖之志久矣,羁累江北,苦不得去。岁乙丑,偕婉君泛舟黄桥,望见烟水,益念乡土。谱白石自度曲一章,以箜篌按之。婉君曾经丧乱,歌声甚哀。
蒋鹿潭《一萼红》序:清明前一日,偕周莲伯散步城北。红日已西,乃至虹桥。复买小舟过桃花庵、莲性寺。烟水凄然,游人绝少,共溯洄者,渔船三两而已。
蒋鹿潭《角招》序:陈小翠扬妓也,居南水滩,门外多杨柳树,春来一碧,如烟如潮。江西黄琴川为赋南滩春柳诗数十章。小翠每谓之曰:青青若此,忍使有随风报秋之感耶。
文廷式《齐天乐》序:正月二十五日,游龙华,道中梅花盛开,然天寒春迟,孤艳迥绝。二月二十日再游,则桃花如海,夹岸杨柳新绿垂阴,菜花初黄,梅花亦未尽落。江南春色,使心怦怦。乃知时光感人,非寄之语言,不能自已也。
朱彊村《徵招》序:残暑方炽,骑秋一雨,园林户箔洒然。碧池风来,竹声戛戛落波际。敷簟水西榭,与润生弟夜话,以白石自制腔写之,并拈其诗中句发端。
朱彊村《霜花腴》序:宋词人之侨吴者,世但称贺方回、吴应之诸贤。叔问谓梦窗《鹧鸪天》杨柳阊门之句,盖有老屋相近皋桥,其《点绛唇》怀苏州词所云南桥殆指此。又两寓化度寺词皆有怀吴之思。岂垂老菟裘,故以此邦为可乐耶?
朱彊村《倦寻芳》序:陈止斋和张端士夏日诗序云:屈原、贾谊、陶渊明,文辞皆喜道孟夏,而悲乐不同。虽所遭之时异,要亦怀抱使然耳。今年立夏后,沉阴阁雨,凄然如秋。天时人事,其悲乐似有适相应者。拈此以记,惜无由起止斋而质之。
朱彊村《塞翁吟》序:苇湾泛秋,晚莲向尽,以美成涩体写之。

【附论:词中景趣意象】
南宋词人突出的恋景情结,大大增强了景趣画意。读南宋词,必须要知道在领会辞采和情感的同时,把它当作一幅画来解读和欣赏,否则就会有很多的蕴涵被遗漏。他们的恋景,有几个特别喜爱的物象:
一是水。这可以说是词家第一爱好,因为水的柔美、清雅、平远、悠长、微茫及其象外之趣,和词实在是太相似了。词家大量地写水和相关的事物,成为词的一个重要标志意象。如果不许写水,词就恐怕难以存在,所以有人说词是南方的。北方词景少,北人为词亦无法离开水,集中必有扁舟、小舟、烟波、兰桨、桂棹、柔橹、篷窗、采菱、菱歌、江行等语,实则北人终年与舟楫无缘,加上词人多为城居,野逸之趣、舟行之乐多为想象,我们只能美其名曰卧游。今时更甚,一则人们难得出城一次,日与楼房街道、空调汽车为伴。二则环境破坏严重,野水高荷、垂杨古道之自然景观殆尽。就算到公园里划船,也不可能薄荷花而饮了。
二是轻柔朦胧的平远之山,如春山、秋山、远山、眉山、轻岚、云烟、空翠、青黛、寒林等物象。
三是与烟、影、痕有关的事物。如烟雨、烟柳、烟水、烟波、烟螺、梅影、柳影、花影、月影、梦痕、心痕、春痕、秋痕等物象,都是词家所爱吟咏的。
四是园林花鸟。如亭台、小楼、倚栏、水榭、纱窗、小桥、回廊、庭院、鹧鸪、子规(杜鹃)、流莺、双燕、秋雁、秋鸿、寒蛩、促织等及各种花草,虽然北宋也多,但不如南宋更加集中和赋予他们更多更细的意思,慢慢地,很多的词语和物象逐渐具备了符号的作用,如一提到鸿雁必然联想到书信,一提到斜阳必然联想到身世之感或暗指政事,一提到美人必然联想到修洁美好或宠遇谣琢,等等。
总的来说,略可分列如下:
一、建筑
二、园林,城郭楼台,亭阁轩榭,窗、栏、阶、篱,庭院、寺观、板桥、茅屋等。
三、二、花鸟
梅、兰、竹、菊、荷、桃、李、杨柳等。莺、燕等。
三、山水
   山类:云烟岚气,春山、秋山、从林。登临、山行、眺望。僧,友,童,仆,马,驴等。
   水类:江河、溪流、涧瀑等。属类如:舟、楫、桨、橹、桥、略彴、菱、藕、鱼、渔、菖蒲、藻荇等。
   四、形体
   四体五官类:眼、口、颈、肩、腰、手、足等,
   器物类:衣裙、首饰、菱镜、薰炉、流苏、屏山、秋千、妆、扇等。
   五、文艺
   文房类:笺、缣、素、纸、信、笔、毫、字、画、砚、棋、壶觞、樽俎、茶酒等。
   音乐类:笛、箫、笙、琴、瑟等。歌舞。
   六、天文。
   季节、节气。星、月、晓、夜、风、雨、霜、雪、烟、雾等。
   六、宛
  (一)宛曲,不直率
   即曲折婉转。误归来,窃香蝶魂,几番错认梨花影,此寇梦碧翁咏冰花之《琐窗寒》也,九曲深纹,堪称极致。去而复归,一曲;归而为误归,一曲;花之生动,无异真者,至疑有香,一曲;花之精美,至不敢径采,而言窃,一曲;花香之美,于无蝶之冬日,竟能招蝶魂来,一曲。归来已误,而竟至几番错认,一错再错,犹不能自已,一曲;窗花晶莹之风韵若梨花,而貌则不尽相似,故遗貌取神,言梨花影,一曲。可谓无一笔不婉曲,无一意不严谨,无一字不精美。
司空图《诗品·委曲第十七》: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蔼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于时,声之于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旋伏,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时圆方。
沈祥龙《论词随笔》:词能幽涩,则无浅滑之病。能皱瘦,则免痴肥之诮。观周美成、张子野两家词自见。
厉樊榭《群雅词集序》:词之为体,委曲啴缓。
(二)含蓄蕴藉
含蓄蕴藉,非独词然,特词尤讲求也。
    (三)寄托遥深
自茗柯论词倡寄托、溯风雅、尊词体,周介存继起发扬之,而寄托之说大兴。盖亦填词家不可不知之一重要手法也。
(四)沉郁
沉郁二字,本论诗之语,自丹徒陈亦峰取以论词,逐渐为词家所认可,成为评词之一重要标目。

【附论:说含蓄】
含蓄之义,是包容、蕴藏于内而不显露于外。含蓄之法,在于非正面、不直接、不彻底的描写。含蓄之旨,是不可说尽,留有余地,含情十分,下语三分。陈述叔论作词有字诀,言述意贵留,亦妙得也。蕙风盛赞竹垞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之含蓄,真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也。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盖篇幅狭小,倘一直说去,不留余地,虽极工巧之至,识者终笑其浅矣。
司空图《诗品·含蓄第十一》: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甚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如渌满酒,花时返秋。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沈祥龙《论词随笔》:含蓄无穷,词之要诀。含蓄者,意不浅露,语不穷尽,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其妙不外寄言而已。
吴癯庵《词学通论》:词固以含蓄为主,惟能含蓄,而不能深厚,亦是无益。

【附论:说寄托】
寄托,与宛曲、含蓄不同,其义近于六义之,清之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兴者,兴会所至,非即非离,言在此,意在彼,其词微,其旨远。陈氏此数语,深得寄兴深微之奥妙,盖当作者深情一往之际,随取万物,任便采撷,皆若无心,有关无关,俱融为同一情采,必欲寻绎其相关处,则恐失穿凿,而必欲明判其无关,又势难界划,将连将断,若即若离,彼邪此邪,似花还似非花,皆在心会,亦如张惠言所云触类条鬯,各有所归之意。沈祥龙《论词随笔》:词贵意藏于内,而迷离其言以出之,令读者郁伊怆怏,于言外有所感触。又云:诗有赋比兴,词则比兴多于赋。或借景以引其情,兴也。或借物以寓其意,比也。盖心中幽约怨悱,不能直言,必低回要眇以出之,而后可感动人。此吾国诗歌之绝妙处,亦外国文学所无。
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文家原有托物以言情之法,所托之物,虽无一定,然所托之情,为何种情,则其间大有区别。如史邦卿红楼归晚,看足柳昏花暝句,其中寄托隐情可作如是推想:盖邦卿为韩侂胄中书省堂吏,则知韩也详,看足昏暝之事,而未能及早引去,卒与同败,皆归晚之故也,见其悔悟之情。又如碧山漫想薰风,柳丝千万缕句,则以比附全盛无忧之时,无限怀思,皆在其中。又如玉田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句,盖飞花、啼鹃皆残春之物,失时之象,用比遗民之飘零、亡国之哀鸣也。回想贾似道当国时,西湖葛岭、里湖一带,皆其别墅所有,都城在籍妓女皆隶属其家,终日歌舞,欢乐不休,今则俱成一抹荒烟矣,盛衰之感,尽在不言。又如稼轩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句,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谓斜阳以比国势之衰微,烟柳则比朝政之昏暗,此正所以令人断肠之处也。兹更以白石《疏影》说明之,自来解词者谓为伤徽钦二帝失国见掳之意,词中所托之象如昭君”“胡沙远”“佩环月夜归来”“玉龙哀曲等,令人联想到与昭君同是去国为客,远羁北地,思恋故宫。一则令人联想到徽宗赵佶词《燕山亭·北行见杏花》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及其被掳在北所作《眼儿媚》词花城春去人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管,吹彻梅花。还有老杜《咏怀古迹》一去紫台连朔漠之句,更以但暗忆江南江北足之。再则令人联想到老杜环佩空归月夜魂,盖此时二帝已殁,只有魂归故国,而独留青冢向黄昏矣。三则令人联想到国势没落之感喟。其下片开首明言深宫旧事,而曰犹记,则今之国势正如梅花为玉龙羌管所吹彻,飘零败落,欲重温重觅如花幽香繁盛之故国,只可回忆想象矣,亦如向画中寻觅其痕迹也。范石湖熟知当时事,宜其把玩不已也。其寄托如此,可悟托象之法,实在暗里关联、借意、寄意、寓意,如今日互联网上之链接法。其用也,发人多种之联想,提供丰富之消息。
此外,我所理解的寄托,还兼有一种西方符号学的意义,章学诚《文史通义》:《易》之象,《诗》之兴也。将我之主意寄托于精心选择的的后面,或物象,或意象,起到一定的暗示作用。譬如见斜阳二字即可联想到时局之没落,见弃妇即可联想到命运之不遇。寄托之用法,要在由此及彼,制造外联想,从而达到更宛曲、更含蓄、更发人思想之效果,但并非一叶知秋、一脔知味以少总多之义。
自张皋文以来,论词者莫不知言寄托者,而竟至以寄托通量词作,此正如半塘、蕙风辈以重拙大、白雨斋以沉郁为衡词之统一尺度,失之偏颇。盖寄托作为一种笔法,亦非处处适用,要依主意定,涉及隐情,不可明言者,则宜,如乐府补题之类。若常情,若即景,何必寄托?况以寄托衡词,其弊也,一在于隐晦失意,一在于附会曲解,此吴梦窗、张茗柯所以见诮。知此,则不至见一花一叶如对天书,深不可测,苦思冥想,不敢遽诂。亦不至深纹罗织,牵强附会,五花八门,众说纷纭。吴梅《词学通论》:武进张氏,别具论古之怀,大汰言情之作,词非寄托不入。然则词舍言情,吾不知其欲何为者?晏周秦柳,往往一意言情,甚至终生言情,张皋文对此有何话说?又如陈其年之怀古,纵笔写去,豪迈霸悍,真可谓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诗品·雄浑第一》),亦非仅吴癯庵所谓之雄丽也,而揆其初衷,不过借往古之事,泄自家忧愤,用意显明,有何寄托?
《说文解字》:词,意内而言外也,从司言。段玉裁曰:有是意于内,因有是言于外,谓之词。……词与辛部之辞,其义迥别。……此谓摹绘物状及发声助语之文字也。……司者,主也。意主于内而言发于外,故从司言。
陈匪石《声执·比兴说》:则张、周二氏之言,又即毛诗学者之所谓也。夫论词者,不曰烟水迷离之致,即曰低回要眇之情。心之入也务深,语之出也务浅。骤视之如在耳目之前,静思之遇于物象之外。每读一遍,或代设一想,辄觉其妙意环生,变化莫测,探索无尽。庄棫曰:义可相附,义即不深。喻可专指,喻即不广。实有未易以言形容者。……名以寄托,虑犹涉迹象也。……然苟由张、周之论,参以治毛诗学者之说,于比兴之义,体会有得,则思过半矣。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以无厚入有间,意感偶生,假类毕达。虽铺叙平淡,摹缋浅近,而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读其篇者,临渊羡鱼,意为魴鲤。中宵惊电,罔识东西。赤子随母笑啼,乡人缘剧喜怒。
吴癯庵《词学通论》:(周济词)虽各有寓意,而词涉隐晦,如索枯谜,亦是一蔽。余谓词本于诗,当知比兴,固已,究之尊前花外,岂无即景之篇?必欲深求,殆将穿凿。皋文与止庵,虽所造之诣不同,而大要在有寄托、尚蕴藉,然而不能无蔽。故二家之说,可信而不可泥也又云:盖词中感喟,只可用比兴体,即比兴中亦须含蓄不露,斯为沉郁。若慷慨发越,终病浅显。如《扬州慢》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已包涵无数伤乱语。又如《点绛唇·丁未过吴淞作》,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其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无穷哀感,都在虚处。

【附论:说沉郁】
所谓沉郁,有二义焉。一是,即含蕴深沉、深厚,遥远、遥深,不浅近。一是,即情感浓郁,积结,厚重,浓度高、密度大,不轻薄。(按郁字又有忧愁、愁闷之义)。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又云: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非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观陈氏之言,不外寄托、比兴、含蓄三法。余谓陈氏以沉郁二字论词,不若深婉二字精确,盖郁则易伤于怨怒。
词中感情要深沉,唯有深情,才能深厚。而眼中之一花一草,俱非虚设,皆我亲朋,与同哀乐,情景浑融,物我化一。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又如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以沉郁论,是为合作。词比于诗,长于抒情,而此情必不能浅薄,又不能直露,更须文采修饰。今世欲求才情高深、文质并美者,殆乎寥若晨星,有人略具辞采,有文无质,便自诩作手,犹不及七宝楼台,内有实质,殊可哂也。
吴癯庵《词学通论》:词有律有文,律不细非词,文不工亦非词。有律有文矣,而不从沉郁顿挫上着力,或以一二聪明语见长,如《忆云词》类,尤非绝尘之技也。鹿潭律度之细,既无与伦,文笔之佳,更为出类,而又雍容大雅,无搔首弄姿之态,有清一代,以水云为冠,亦无愧色焉。

    七、曼
   (一)柔美
柔美二字,为词最重要之美质。词性温软、柔弱、幽美。永叔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淮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仿佛似之。故刚硬、坚利之意象,不宜入词。白石用词时有生硬处,未臻完美。淡烟流水,飞絮落花,湘帘细雨,是所宜也。词中又宜不时酌用口语,此词体近曲之一面,以见其柔婉之气质,口语之用,雄秀二体皆宜,此实为作词之一秘诀也。如漱玉《声声慢》云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更见柔婉,又如其年《摸鱼子》云凄然也,恰似秋宵掩泣,灯前一对儿女。……两家后主。为一两三声,也曾听得,撇却家山去,尤见厚重。此种柔质,诗中殆无。
谭复堂每拈柔厚二字论词,如评小晏《临江仙》云:名句,千古不能有二。所谓柔厚在此。又云:南宋人词,情语不如景语,而融法使才,高者亦有合于柔厚之旨。” “柔厚二字,与予言深婉二字合。
词之核心,在于声情,诗言志,词言情,而此情实为美声之柔情也。初,士夫之爱上里巷曲子词,正在于此,而彼时之情,几乎纯为两性恋情,盖此为士夫于仕宦场合与道德文章中所不可得,又人类之常情不可绝避者。故美女与恋情,词之初服也。虽词之原始,题材广泛,而真正传唱于街坊之时,则美女、恋情也。后有发展,不外雅趣。若豪情壮志,只可求诸诗与变体词。
(二)悠长
音节上不迫,情意上不尽,声情有余韵。
厉樊榭《群雅词集序》:词之为体,委曲啴缓。(按:啴缓,和缓。《史记·乐书》:啴缓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而民康乐。
王国维《人间词话》:诗之境阔,词之言长。

【附论:纤弱字辨】
况周颐《蕙风词话·四七》:“……又如字、字之类,亦宜慎用,并易涉纤。字尤难用之至,如船儿、叶儿、风儿、月儿云云。此字天然近俚,用之得,如闺人口吻,即亦何伤风格。周介存亦谓:梅溪词中,喜用字,足以定其品格。李笠翁《窥词管见》云:词不宜用字。余谓此类字正可以见幽柔纤细之情趣,纤弱、尖巧、软媚等语,不知何时,于词乃成为贬语,果然,《石头记》之颦儿当为万人讥讽矣。陈子龙云其为体也纤弱,即径以纤弱二字论词。词乃一美人,安得欲其健壮刚硬乎?孰谓颐和园便胜过拙政园乎?孰谓太华山便胜过美人峰乎?试观梅溪用偷字云:巧剪兰心,偷黏草甲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阻幽会,应念偷剪酴醾,柔条暗萦系芳意欺月矜春,浑欲便偷许冷截龙腰,偷拿鸾甲轻衫未搅,犹将泪点偷藏向黄昏,竹外寒深,醉里为谁偷倚犀纹隐隐莺黄嫩,篱落翠深偷见杏墙应望断,春翠偷聚等,岂害其佳。梅溪尚喜用字,亦佳。《人间词话》: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观堂论词多不解语,此数句却令人解颐。又王闿运《湘绮楼词选序》云:余间为女妇言,亦知有小词否。靡靡之音,自能开发心思,为学者所不废也。周官礼教,不屏野乐缦舞。人心既正,要必有闲情逸致、游思别趣。如徒端坐正襟,茅塞其心,以为诚正,此迂儒枯禅之所为,岂知道哉!允其深切。
此类字除儿、赚、偷、也外,尚有子、了、个、他、你、阿、娘、着等。例如:
秦少游《雨中花》:好是蟠桃熟后,阿环偷报消息。
高竹屋《御街行·咏轿》:裙儿挂在帘儿底,更不把、窗儿闭。
史梅溪《惜奴娇》:谩听,谁敢把、红儿比并。
朱彝尊《洞仙歌》云:翻唤养娘眠,底事谁知。又《木兰花慢》:料是金钗溜也,不知兜上鞋儿。又《行香子》:月夏秋娘,烛下冬娘。更多情、花下花娘。白蘋弄水,载取兜娘。过泰娘桥、真娘墓、访佳娘。杆拨曹娘,羯鼓邠娘。喝潇潇、暮雨吴娘。春情不定,一似虫娘。爱胆娘边、酥娘畔、有心娘。
向子諲《殢人娇·钱卿席上赠侍人轻轻》云:白似雪花,柔于柳絮,蝴蝶儿、镇长一处。
赵长卿《夜行船》:绣草冠儿小。衫子揉蓝初着了。
阮郎中失调名:腰儿纤细,系的粉裙儿不起。暗蹙损、眉儿娇翠。夜深著两小鞋儿,靠那个、屏风立地。
写到上面阮郎中这样的地步,已接近极端,若再继续放纵,便近乎曲。这几个字在使用的时候确实要当心,用的不好,很容易接近曲子一样的语言。
词之初即多写美女与爱情,相因成习,君子芬芳悱恻之情怀,不宜于诗之庄重者,诗中不肖之字词,多注于词,即所谓词属艳科是也,故词中每多狎私语,是亦无可厚非者,只不落于淫哇可也。沈雄《古今词话》:词以艳冶为正则,宁作大雅罪人,弗带经生气。……词之视曲,其道甚远,词之去曲,其界甚微,又不能不为词家守壁耳。李后主《菩萨蛮?6?1花明月暗笼轻雾》一阕殆为极致。又如周美成云私语口脂香……夜渐深,笼灯就月,仔细端详小唇秀靥今在否弄粉调朱柔素手,问何时重握向尊前、频频顾眄可惜半残青紫,犹印小唇丹等句,史梅溪《换巢鸾凤》云花外语香,时透郎怀抱。暗握荑苗,乍尝樱颗,犹恨侵阶芳草。(此词歇拍云温柔乡,醉芙蓉、一帐春晓则稍过矣。)又《步月》:泥私语、香樱乍破,怕夜寒、罗袜先知。(此词歇拍云归来也,相偎未肯入重帏则过矣。)少游言情圣手,每爱为此:才话暂分携,早抱人娇咽,双泪红垂簪髻乱抛,偎人不起,弹泪唱新词乱花丛里曾携手仗何人、细与叮咛问呵,我如今怎向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枣花金钏约葇荑常记那回,小曲栏杆西畔,鬓云松、罗袜剗。丁香笑吐娇无限,语软声低,道我何曾惯柳腰如醉暖相挨脚上鞋儿四寸罗,唇边朱粉一樱多,见人无语但回波帘儿下、时把鞋儿踢,语低低,笑咭咭。……人前强不欲相沾识,把不定、脸儿赤髻子偎人娇不整,眼儿失睡微重,寻思模样早心忪哭得浑无气力等句,皆不为过,惟云雨未谐,早被东风吹散今生有分共伊么但恐生时注著,合有分于飞脸儿美,鞋儿窄。玉纤嫩,酥胸白。自觉愁肠搅乱,座中狂客之类则实过矣。欲求宛转含蓄如竹垞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者,罕矣,余词句如《踏莎行》此时只剩一帘星,春宵深到花都睡。稍稍近之。
李笠翁《窥词管见》第三则:有同一字义,而可词可曲者,有只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者。试举一二言之:如闺人口中之自呼为妾,呼婿为郎,此可词可曲之称也。若稍异其文而自呼为奴家,呼婿为夫君,则只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矣。如称彼此二处为这厢、那厢,此可词可曲之文也。若略换一字为这里、那里,亦只宜在曲,断断不可混用于词矣。大率如尔我之称者,奴字、你字,不宜多用。呼物之名者,猫儿、狗儿诸儿字,不宜多用。用作尾句者,罢了、来了诸了字,不宜多用。诸如此类,实难枚举,仅可举一概百。近见名人词刻中,犯此等微疵者不少,皆以未经提破耳。一字一句之微,即是词曲分歧之界。第十八则:句用也字歇脚,在叶韵处则可,若泛作助语词用在不叶韵之上数句,亦非所宜。盖曲中原有数调,一定用也字歇脚之体,。既有此体,即宜避之,不避则犯其调矣。……词与曲接壤,不得不严其畛域。
吴癯庵《词学通论》:(项莲生)集中如《河传》云梧桐叶儿风打窗、《南浦》咏柳云且去西泠桥畔等、《卜算子》云也似相思也似愁、《减兰》云只有垂杨,不放秋千影过墙、《百字令》云归期自问,也应芍药开矣。诸如此类,皆徒作聪明语,与南北曲几不能辨。

【附论:词句四式】
词之句式,往往为诗家所不取,甚至讥为软媚、轻巧,而正词之本色也。兹列举三式于下。
一、竹节式
一个意思用几句话来表达。使得句子气韵连贯,如水流不断,一气灌注。
唯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于湖霜天晓角)
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稼轩摸鱼儿)
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少游江城子)
二、穿珠式
以一二相同之词汇(或意)分布在上下句中,亦可在本句、隔句之中,以连接句义。词汇可为一字至多字。此式如用排比句式则更见整齐。
亦可于多句乃至一篇中互为连环,典型为朱淑真《生查子》,上阕写去年元夜时,下阕写今年元夜时
香云低处有高楼,可惜高楼不近木兰舟。(于湖南乡子)
欲凭江水寄离愁,江已东流,哪肯更西流。(于湖南乡子)已有一江字串联二句,又着一流字勾连,再以东西二字对出,更见变化,然不外一个穿珠法则。
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玉田清平乐)
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少游行香子)---此等句,必先于上下句中找出一平仄相同处,拟一词,即为珠。
问无份相思,何由相忆。(周燕婷垂杨)
待归来、先指花梢教看,却把心期细问。问因循、过了青春,怎生意稳。
担子挑春虽小,红红白白都好。卖过巷东家、巷西家。 帘外一声声叫,帘内丫环入报。问道买梨花、买桃花。(竹山昭君怨)
月在碧虚中住,人向乱荷中去。云被歌声摇动,酒被诗情掇送。(张功甫)此式所穿之珠有词有意,又用排比句式足成之。
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无名氏)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东坡水龙吟)---相同字词,可以稍加变化。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朱淑真生查子)
相见时难别亦难(义山无题)
一曲新词酒一杯(同叔浣溪沙)
泪眼问花花不语(永叔鹊踏枝)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小重山)---借重字转意。
怕见飞花,怕听啼鹃。(玉田高阳台)
花底一声莺,花上半钩斜月。
惜春春寂寞,寻花花冷落。
解珰回首忆前欢,见无端,恨无端。
媚荡杨花无着处,才伴春来,忙底随春去。
新愁万斛,为春瘦,却怕春知。
悠悠岁月天涯醉,一分秋,一分憔悴。
明日几重山,后朝几重水。
听雁听雨听风,漫更是、笛声同听。(秋扇玲珑四犯)
这一声声,一曲曲,怎堪听。(秋扇系裙腰)
是此生情,是前生愿,后生盟。(秋扇系裙腰)
还我前生今世后身缘(秋扇虞美人)
为问春负我,我负春,唯有飞英知得。(秋扇)
不在月明楼,不在花香路。不在天涯不在家,只在心头驻。(秋扇卜算子)---通首穿珠
三、解索式
    前一句总说,后数句将前一句之意分别细说。此式中亦有穿珠,或穿一词、或穿一意。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佳人,墙里佳人笑。----东坡蝶恋花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东坡水龙吟(由此看来,解索中亦含有穿珠,所穿之珠亦不必尽在句中某处。)
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稼轩
对花临景,为景牵情,因花感旧。
四、排比式
郎如陌上尘,妾似堤边树。---(以意对举,排比之式)。

【附论:词人之性格】
情意之柔美,殆出于天性。真正之词人,其心地至为善良,其追求至为完美,其感情至为深敏,其性格至为柔弱。见春花秋月,一往情深,当悲欢离合,皆欲不胜。生为情役,身为性奴,不能自主,不为世容,几不能生存于世,难以自理,亦难于自立。是以词与词人并有女性化之特点,生而伤心,敏感多情、瞻前顾后,忧谗畏讥,故词家常用之字如泪、怕、谁、问、念、想、算、仗、倩、便、纵、堪、怎、为等,皆不可自主之状。乃世之无知辈恒以非丈夫气见诮,实盲瞽之论,何足语焉。吾二十余年来深爱蒿庵之语曰: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子晋欲以晏氏父子追配李氏父子,诚为知言。(《蒿庵词话·七》),以伤心二字论定一人之生平性质,吾未之见也。梁任公《饮冰室评词》论徽宗皇帝《燕山亭》词:昔人言宋徽宗为李后主后身,此词感均顽艳,亦不减帘外雨潺潺诸作。天实杀才,即蕙风所谓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也。是知词人之性格乃天生者,出一词人甚难于诗人也。寇梦碧先生生前曾言:北人粗豪,不适于倚声,不可不谓知言也。王闿运《湘雨楼词序》:湘人质实,宜不能词,故先辈遂无词家。程颂万《美人长寿庵词》自序:吾乡先士少言词学。
今者世风不古,习俗语言百载更易,人性趣好与时变化,群趋浮躁,乃尚直率,以至深美闳约之体,柔美感伤之风,不入于时,不爱于世。寇梦碧翁词云:蛾眉却恨无人妒,其孤臣孽子之心,深情厚意之痛,可得感知。顾我辈生丁斯时,下笔之际,仍齐以古人比兴深微之法,含蓄蕴藉之则,恐更难见容于当代。观诸人为词,号曰随时,至有一味淡白如话者,甚或油腔滑调,以为具备时尚幽默之能事,予必不取焉。意者,可于命意措语之时,在使用口语、表意明白诸方面略略放宽尺度,稍稍近于曲可也。(参看拙文《论诗词语言的淡白》)
叶嘉莹《论词的弱德之美》:因此要想写出真正属于词之特美的作品,那么我们首先所要求的,就应是写词的人要具有一种具含纤柔善感之特质的词人的心性。
缪钺《诗词散论》:若夫词人,率皆灵心善感,酒边花下,一往情深,其感触于中者,往往凄迷怅惘,哀乐交融,于是借此要眇宜修之体,发其幽约难言之思。
刘斯奋《北宋词的集大成者》:他(周邦彦)的心灵太脆弱,容量也太有限,它装不下那些粗硬的、尖利的、爆炸力太强的东西。……周邦彦不是敢与潮流抗争的健儿,也不是遗世独立的高士。他只是一个与世沉浮的俗人,芸芸众生中的一名歌者。他摆脱不了周遭社会风气的包围,或者,根本没有想过要摆脱它。……这种个性就是前文提到的那种伤感和颓唐的气质。《皱水轩词筌》的作者贺裳把它比喻为柳欹花亸,可以说是颇为贴切。周邦彦的词给人的印象,确实像一束开到了尽头的鲜花,一树倦于飘拂的垂柳。它们的美,是一种颓废的美。在其中,固然没有愤怒,没有呐喊,没有慷慨高歌,甚至也没有希望和恐惧。有的只是迷惘的微笑,沉沉的鼻鼾和怀旧的伤感。他絮絮叨叨地告诉你,他如何受到命运的摆弄,目的仅仅在于得到你的一声同情的叹息,而决不会再多。
况周颐《蕙风词话》:与无情世事,日背道而驰,其蔽也,不能谐俗,与物忤,自知受病之源,不能改也。
王观堂《人间词话》: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
《秋扇词话·四十九》:“‘怜花瘦,移入绣帏中。掩却翠纱屏十二,朝来依旧有残红。不敢怨东风。此况蕙风《忆江南》小词也,有此温柔善良之心,何愁落笔朴厚。
朱庸斋《分春馆词话》:作者出笔,务求声容意态,一一如闺阁女子,诿之为学五代北宋初期。其实作者已是须发皤然之老翁,饱经丧乱,尽管其诗文亦有颇可观者,然一遁而为词,便变成十七八之女郎,宁不可笑?

    八、渺
    空蒙微茫,依稀朦胧
此词中独擅之境也。觉翁隔江人在雨声中之句可以喻之。史梅溪认隔岸微茫云屋之句仿佛似之。词之思想感情,是一种纤美幽微(叶嘉莹语)的东西,它不追求那种豪迈激烈的高大的情绪,也不以那种清晰真切的浅近的形象为尚。王观堂所谓者,杳渺依微,迷离缥缈,雾里看花,美人如花隔云端,正词之佳处。与这种情绪相表里的景语,也就自然地选择了朦胧隐约为归宿,我们且称之为烟水式,就是词家爱选取远山远水的清远空蒙迷离之态,尤其是其在烟岚雨雪中的朦胧景观。这种审美取向正像清凉一样,成为了词的重要特点。缪钺《词中的〈哀江南赋〉》论元好问词:豪健疏快是其所长,而深美蕴藉有所不足,缺乏词中最可贵的烟水迷离之致(纳兰性德论词语)。(纳兰此语予未尝寓目,此文脱稿后年余始见,窃喜自命烟水式之不孤也。)又如厉樊榭《湘月》序:则烟水之趣希矣,蒋鹿潭《琵琶仙》序:望见烟水,益念乡土等甚多。周草窗《乳燕飞》序:遥望具区,渺如烟云,洞庭缥缈诸峰,矗矗献状,盖王右丞、李将军着色画也。此类不胜枚举也。
诗中亦有渔洋诸人深爱并刻意为清远空蒙之境,远继王摩诘诸子,故朱彊村《望江南·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王贻上》云:销魂极,绝代阮亭诗。见说绿杨城郭畔,游人齐唱冶春词。把笔尽凄迷。王渔洋在诗词中正是深爱并刻意选取和制造这种凄迷之境的,其《蚕尾集自序》过东平,会大雪连日,夜遥望湖中,天水相际,有数螺隐现于烟霭灭没之间者,土人指似曰:此蚕尾山也……南行数千里,犹时时梦见之。并以蚕尾名集,由此可见渔阳酷爱烟水式情景之一斑。(参看拙文《管窥神韵··取径清远》。)
吴锡麒《詹石琴词序》:幽深窈渺之思,洁静精微之旨,远绪相引,虚籁自生
金启华、萧鹏《周密及其词研究·周密雅词的美学艺术·词境的书画意味》:所谓蘋洲鱼笛的典型风范,就是以这类空灵的景境为主体而构成的。……这些水墨图景往往被描写的辽阔空蒙,深远杳渺。透视的空间感体现在字上,杳无尽头、暝蒙不清的远景,比清晰的、一目了然的近景,实在要包含有更为丰富的、更有暗示性的、更能令人想象回味的内容。苏轼《东坡志林》卷二以画评诗云:孤山思聪闻复师作诗清远如画,工而雅逸可爱。着眼即在清远处。晚唐五代,和北宋初期的词人,倾向于写近景,在居室、楼台、庭院、花下寻找意境,物象密集,构成眩人眼目的实境,而不是空境。南渡词人与姜夔一派词人一变北宋旧习,转写空远。……这个空是空阔的空,做形容词。很少如杜诗隔叶黄鹂空好音那样用来做副词虚字。词人借这些近处无物,远处依稀的意境空间,传达某种不言之意,从而收到空中荡漾、绵渺无际的欣赏效果。同时,中国画中的虚实空白的表现手法,书法艺术中的飞白技巧,被融化到词的章法和意境中,出现所谓意境空白……这样虚处传神的空灵景境,最能体现中国画的创作法则。……词意闪烁,而无从达诂,词境朦胧,而难以言传,构成双重含蓄和模糊。
莫立民《晚清词研究》:周济在营造柔婉韶秀的词风方面有着自己的不少特色,首先,在词境上,所取之景多为冲淡朦胧、迷离之景。
缪钺《诗词散论》:四曰其境隐。周济谓吴文英词如天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斁,追寻已远。言其境界之隐约凄迷也。实则不但吴文英词如是,凡佳词无不如是。若论寄兴深微,在中国文学体制中,殆以词为极则。……若夫词人,率皆灵心善感,酒边花下,一往情深,其感触于中者,往往凄迷怅惘,哀乐交融,于是借此要眇宜修之体,发其幽约难言之思。……故词境如雾中之山,月下之花,其妙处正在迷离隐约,必求明显,反伤浅露,非词体之所宜也。



                                                        戊子端午后一日,时寓长安金光门之孤飞云馆

                                                【本文转载自新浪博客孤飞云馆,著作权属于魏新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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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跃管理员

发表于 2013-4-25 22:10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东西呀,我拖走了。谢谢雨意阑珊分享这样好的资料。辛苦了!
风浩浩,乾坤事了,吟啸归蓬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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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1 18:0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下领会不了,拿了慢慢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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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1 18:08 | 显示全部楼层
不好意思,拿走了{:4_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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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奖(铜)舞会魅力舞者

发表于 2014-5-23 09:47 | 显示全部楼层
真不错啊!要细细品读,反复研究。谢谢罗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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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5 23:49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此强帖,虽看了难以一时消化,收录在案,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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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仙女

发表于 2014-7-14 09:28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阑珊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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