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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有云:“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意思是说,人一旦思想顽固、麻木不仁,那就等同于行尸走肉。古贤又云:“鱼跃鸢飞,无处不是化境。 水流花开,随时都见天机。”只要长存一颗活泼的心去观照、体验任何事物,就都能看到生机勃勃的景象。会用心的人,顺逆都是方便,都是推动成就的助力;不会用心的人,顺逆都是障碍:逆则自怨自艾不可自拔;顺则浮躁不定,任由外在的“自我”意象控制自己的情绪,使得心灵与大自然的沟通渠道横遭阻断,蒙蔽了内心深处的智慧与能量,那就很自然地去追求那些镜花水月的外在物欲了。
佛在《楞严经》上说:“若能转境,则同如来。”境随心转,莫过于我身在千山之顶,那么高林幽壑则都被我心明澈;莫过于我信步下山之路,周遭的花花草草都随我悠闲起舞;莫过于我泛舟平湖秋色,则月亮星星都是我把钓之物……《大学》又谓“欲识仁体,必当知止”,大约说的就是若能定下心来去观照天地万物,才能见出天地万物的发展规律,才能真正激发出心底的正能量吧。因此,词之心,应该是安静又活泼的。
如果你的心是一个宇宙,那么你的读者则是一个人间,你的词则是一种包容万象的存在:宇宙天地,心之所及,都是你笔下的素材。这正是所谓填词的“格局”之大。格局大,则内容充实,读来广阔浩淼如浮槎银汉。如若内心闭塞,任凭郁结丛生,那纵然是达不到这种大格局的,要试着把负能量经由你内心深处与隐藏许久的真知正见相碰撞,最终转化成感应万物、参赞天地的正能量。这种能量体现在文字上,特别是词之一体,是生生不息传递着的,在明快的节拍与爽朗的声韵里,最容易使人感知到。比方说:心中有个苏东坡,那就离放达不远了;心中有个辛稼轩,那就离豪迈不远了;倘若心中有个张于湖又有个厉樊榭,那你就离高远清空的词境不远了:
念奴娇(南宋·张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笑,不知今夕何夕。
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年),张孝祥因受政敌谗害而被免职。他从桂林北归,途经洞庭湖,即景生情,写下这首词,下片“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可谓北归前的真实写照与胸臆。作为南北宋豪放派过渡期的词人,其词之产量、格调虽有不及苏辛之处,但其人品、胸襟是绝不让两位的。从他这首词的“宇宙意识”中便可以管窥一二。当然,这种宇宙意识若放在科学如此发达的今天是不算独特的,但恰恰是古人这种朦胧的意识,似乎在某一方面揭开了宇宙真谛:万象为宾客!这位宾客,可以是万点星光,可以是一轮明月,可以是五湖四海!既然这些如此广阔杳渺的物象终归还是这浩瀚宇宙的悠悠过客,那么,这个一叶扁舟上的我以及心中那些郁结苦闷又是何其的微不足道!相反,你心中有一个宇宙,那回报你的必定是一个宇宙。这种宇宙意识,体现在作品中,格局怎能不大,格调怎能不高呢?且看张词玩转宇宙意识的手段:
这首词的看点在于开合,其主要体现在现实与臆想的开合,为读者描绘出一种光怪陆离又同时不离现实的境界。起拍点明时序以及眼前所见,稳健又不乏峭拔,是个总领。第二拍前句为大开,淋漓伸展空间,在视觉与感官上给予读者冲击,后句一合,便立马把读者之神思拎到那一叶扁舟上,这同拍中一大一小,一开一合,境界已是不凡。第三拍拓开一笔,从湖面写到天上,从真水写到银河,读似大有不肯收手之势,却在上结拍戛然而止,将一切虚幻又打回作者之“不可说”中。“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看似随意云云,实则真乃作者之游湖客观真实之小结。换头又一时间之大开,读者的视线便被引入作者那段“经年”,啊,原来作者上片之拉伸回旋开开合合,就是为了让读者能在这里读到他的感慨!如果说,作者在下片第二拍接着抒发那些感慨的话,那么此词定不会入一流。“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这一拍从过去突然转到现在,看似奇险,却紧接着“孤光”、“冰雪”之意脉,是为大合。第三拍又一飞纵,这一笔不是时间和空间之转换了,而是作者之神鬼遐想,这种遐想却并不与整体突兀,因为前一拍“沧浪空阔”足以为这种虚幻神采而铺垫,这就是所谓词之衔接的“云断峰连“了。结拍一合,回到眼前,收束全篇,虽则不如前文警醒,但是稳健度是不用多说的了。
孟子有云:“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其至大至刚,则充塞乎天地”,这段话可谓是这首长调最好的注脚!
如果说张孝祥这首《念奴娇》体现的是词人用那颗“活泼”的词心深刻探索发现来的宇宙意识,那么厉鹗这首《忆旧游》便是无意识了,无所为又无所不为,何以见得?且看其清虚空灵之手段:
忆旧游(清·厉鹗)
辛丑九月既望,风日清霁,唤艇自西堰桥,沿秦亭、法华,湾洄以达于河渚。时秋芦作花,远近缟目。回望诸峰,苍然如出晴雪之上。庵以“秋雪”名,不虚也。乃假僧榻,偃仰终日,唯闻棹声掠波往来,使人绝去世俗营竞所在。向晚宿西溪田舍,以长短句纪之。
溯溪流云去,树约风来,山翦秋眉。一片寻秋意,是凉花载雪,人在芦碕。楚天旧愁多少,飘作鬓边丝。正浦溆苍茫,闲随野色,行到禅扉。 忘机,悄无语,坐雁底焚香,蛩外弦诗。又送萧萧响,尽平沙霜信,吹上僧衣。凭高一声弹指,天地入斜晖。已隔断尘喧,门前弄月渔艇归。
首先,词前那段小序不可忽略。词人善学姜白石之“野云孤飞”,因此词风每幽冷深邃,其抒情线索以及词意脉络常使模棱。因此学姜白石缀以小序,或可给予读者方便。读过小序,其创作动机便已十分明了:长调百十来字无非是纪游“秋雪庵”之所见所感,更重要的是文本貌似一味补明这些所见所感,或有续貂之嫌;貌观更似移步换景,意象物象应接不暇,把“抒情”大事似乎都有所遗漏。若是以填词须“情真意切”的准绳来衡量这首作品,那就不能算上乘,因为其未见承载多少“风雅颂”之大义与“沉郁”之大旨;说他是“无情”的纪游之作,却分明不似流水账:“楚天旧愁多少飘作鬓边丝”与“已隔断尘嚣”分明是两个结穴,分明有超然物外之精神所在;说他究竟有没有感染读者的本事,如若不细查文本,确实很难索出趣味。那咱们只得从细微的线索中寻求答案:
起拍的一“去”一“来”一“剪”,营造出了仲秋肃杀且清爽的氛围,为后文的清虚之境,做足了铺垫。第二拍着一“寻”字导引,寻什么?寻那风高云淡的秋意,与下片之“平沙霜信”遥相呼应。三拍“旧愁”感情一纵,却在后句着一“飘”字暗解。写到此,可以说已经无明愁暗怨可抒发了,于是煞拍着一“闲”,彻底断了愁怨之来路。换头,“忘机”应是真实所感,他不是装出来的,是“本心妙体”与身处之清幽禅境完全融汇了。在这种意境中,能做的只有净手焚香,虔心当下,就连仲秋之衰蛩声,也变得如同是美妙的配乐唱诗(弦诗:《墨子·公孟》:“或以不丧之间,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一般 。后句又继写秋风萧瑟与平沙霜降之声,前者高朗,后者微妙;前者写实,后者臆想,“吹上僧衣”又是眼前所见,虚实缥缈,清空至臻!后一拍继续写“声”,看似着意,实则也是真实所见:词人登高倚栏,已临近黄昏,这一声弹指,便把短暂化作了永恒!这是多么微妙的境界,演绎至此,风云向晚,多少应该有些流连之情吧,可作者偏不叙“迟暮”之意,不说“小楼红日下层檐”,偏说天和地是被斜晖拥入怀抱的,是多么温柔包容又多么理所应当,仿佛天地万物之变化本应如此,非词心之活泼跃动之人怎能有此奇思?结拍,下一“隔”字,明暗里都说清了词人之心胸与人品,每读罢“门前弄月渔艇归”,我便手舞足蹈的完全融入于这首作品之中。复读全篇,又觉似乎什么都没说,又似乎说尽真谛。便不得不钦羡厉樊榭之“知止识仁体”之大觉悟!
厉鹗好恬静,尤工山水诗馀,此篇《忆旧游》便是其纪游代表作。然而其人一生也并非像其性格那么安静的,可谓漂泊半生,谙尽寄人篱下之苦,那些“楚天旧愁”,无非如此。倘若不去飘作“鬓边丝”,又如之奈何呢?任其繁衍为满头积雪吗?又如张孝祥之贬谪,若是成天留恋于南边桂林胜景,而不过好当下既定的北归生活,命运真见得能在终日念念不安中改变吗?因此,不见得尽叙苦闷就能真正快乐,也不见得苦中作乐就是做作虚伪。活泼的词心,不是顺从命运,而是愉快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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