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节课我在谈到“赋比兴”的赋时简单提及了铺叙的“收放”以及“开合”。收放的是词情,开合的是词境。今天我们就先谈谈词境的开合。
词境,非是宋词的“意境”,词境可以看作整个文本的几个场景,也可以是单个的场景,这种场景能让读者深入其中而引发共鸣了,才能称得上是意境。也就是说,词境是一种让平面的文本立体化展现给读者的方法。有了这样立体化的展现,才可能使读者有“读其篇者,临渊窥鱼”的真切感受。词境的营造,初学者可遵循“就近取譬”的原则,即动笔时以周围的事物着手,尽量做到前文和后文不隔景,写屋中便紧着屋中景物写;写闲庭就紧着闲庭的景物写。当然,单一的场景,没有空间和时间的跨越和挪腾,通篇一梳到底,即便文辞再绮丽也是经不起反复玩味的。那么在实际创作中,我们掌握好词境的开与合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一般来说,“合”是指眼前以及就近的场景,比如开篇与结尾都写眼前的,那就是“合”。通常较多见的都是以眼前写起的。“开”可以在作品的发端,即起兴撇开眼前,直指过去,例如张炎《八声甘州》起句:“记玉关踏雪事清游”,也可以在作品的结尾,只要是不质眼前场景,而写过去或以后或是一笔臆想的虚写,都是属于“开”。 过去现在,虚实之间,场景远近都是开合。造境若得大开大合之真谛,便词之格调必成高绝。
我们来看看以下几位名家是如何开合的:
念奴娇•赤壁怀古 作者:苏轼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这首词作者的起拍以眼前“大江”写起,如若第二拍极写江上之鸥鸟白云孤舟云云,便必然显得词情平平。贵在作者宕开一笔,直入“三国赤壁”之题面,并引出这副壮丽画卷的主角:周瑜,使读者之感情迅速融入至词境本身。第三拍一合,回到眼前波云诡谲之场景,犹如故事讲了个开头,读者刚竖起耳朵,作者便三缄其口,此法真谓吊足读者胃口。第四拍江山云云,承前拍意脉继续收束,在眼前场景中又注入不少高情。换头大开,时间陡转至三国,与下片第二拍合成一副周公瑾“谈消灭樯橹”之生动肖像。第三拍突然一合,又回到眼前,尽极悬崖勒马之势。接着结拍照应起句的“大江”振起收束全篇,开合之间尽得高格。
苏词词境之开合,主要体现在时间的跨度上,即作者之当下与三国的反复切换。我们再看张孝祥的这首,是如何开合的。
念奴娇•过洞庭 作者:张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银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张孝祥这首,开合于现实与臆想之间,为读者描绘出一种光怪陆离又同时不离现实的境界。起拍是“合”,点明时序以及眼前所见,稳健又不乏峭拔。第二拍前句为大开,淋漓伸展空间,在视觉与感官上给予读者冲击,后句一合,便立马把读者之神思拎到那一叶扁舟上,这同拍中一大一小,一开一合,境界已是不凡。第三拍拓开一笔,从湖面写到天上,从真水写到银河,读似大有不肯收手之势,却在上结拍戛然而止,将一切虚幻又打回作者之“不可说”中。“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看似随意云云,实则真乃作者之游湖客观真实之小结。换头又一时间之大开,读者的视线便被引入作者那段“经年”,啊,原来作者上片之拉伸回旋开开合合,就是为了让读者能在这里读到他的感慨!如果说,作者在下片第二拍接着抒发那些感慨的话,那么此词定不会入一流。“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这一拍从过去突然转到现在,看似奇险,却紧接着“孤光”、“冰雪”之意脉,是为大合。第三拍又一飞纵,这一笔不是时间和空间之转换了,而是作者之神鬼遐想,这种遐想却并不与整体突兀,因为前一拍“沧浪空阔”足以为这种虚幻神采而铺垫,这就是所谓词之衔接的“云断峰连“了。结拍一合,回到眼前,收束全篇,虽则不如前文警醒,但是稳健度是不用多说的了。
如果说苏词是时间上开合,张词是虚实间开合,那么辛弃疾这首便是主要体现在空间上的开合了:
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作者:辛弃疾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经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长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起拍与张词相似,也是先点明时序,是一合。第二拍亦是承前文意脉,补写眼前之悲凉孤寂的情境三拍陡转,空间从室内的“枕上”“屏间”跳跃至室外,这样的跳跃并不是无端而来,而是因为作者想到屋外的“曲岸”“垂杨”是当初分别的地方,以感情之脉络带动视角,是一开。第四拍回到室内,遥接前文“寒怯”之意脉,到这里,作者尚属小开小合。下片就不同了,换头首先宕开一笔,这幅场景不是屋内也不是那轻别的地方,而是作者之主观猜想:或许是在陌上的某一处,那里的行人会不经意的看到那位女子幽帘下之美足,而自己恐怕今生难以得见了。这种思之而不得见之情愫,便极致委婉与迷离的于这大开之中体现了出来,这实在是点睛之笔!更奇的是接着一拍,“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这是一大合,但此大合中不光含有眼前之景致,还把一腔怨情毫无榫卯的打并入景物之中。此江此山,究竟为儿女情长抑或家国悲愤,至今众说纷纭,但借陈廷焯评此词语:“轿首高歌,淋漓悲壮"。把爱情经历写出击节高歌之势,恐为稼轩迥异诸家之所以然。第三拍又一大开,把空间付与臆想,未接峭拔之势,却曲回幽径,语淡而清丽。结拍亦是紧接三拍之而开,一笔虚写收束。
这三首词是古今《念奴娇》里比较脍炙人口的,但今天我们并不是专门为了赏析这三首词来的。而是把这些词拆开解析,以学习名家开合之章法。这光靠理论解读实在有限,须待学者细加体会。
2015.0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