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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乘桴集序
竊聞大德有鄰,君子恒思嵬嶪;
至情無偽,聖賢多屬莽滄。
置冰碳於兩盂,寒熱溫差立辨;
奏笙竽於一室,高低境界孰量。
昔者東山高臥之林,洵為樂土;
河津傾盃之所,信是醉鄉。
豈伊愁滿江山,王粲登樓已賦;
而或悲牽日月,蔡姬去國枉傷。
不見乎李翰林漢水之吟,筆落勢搖五嶽;
杜工部渼陂之句,詩成氣接八荒。
未聞簫史乘龍,空慕秦樓旖旎;
倘見接輿譏鳳,應知楚客猖狂。
而況官腰難折,陶公捨廛市而身放於隅;
儒道未傳,孔氏坐朝堂而心浮於海。
是皆去就異懷而同願,懮道懮貧孰知;
升沉一處而兩心,樂水樂山奚改。
思停云,賦歸去,豈為簪纓;
夢捧日,卜居留,悉歸鼎鼐。
城窺白璧,大功竟屬相如;
臺起黃金,奇仕應先郭隗。
七日秦庭痛哭,忠見王孫;
一朝燕市高歌,義惟屠宰。
浪淘沙汰,當時豪傑已非;
日落煙消,隔代聖賢何在?
爾乃攫九空於爪間,始信雄鷹難鞲;
致千里於足下,徒知良馬可乘。
逆浪而騰,龍門不濟;
背時而戰,麟閣豈登。
春營秋食之禽,只惟燕雀;
南徙北遷之屬,但見鯤鵬。
鈞天難覓移山客,當世誰希渡海僧。
倘詢窮達之因,情皆倚伏;
欲問是非之理,事即模棱。
囬鸞矣客難求,千山誰陟;
暴虎焉君不與,一水自馮。
嗟乎。君子篤時而托懷於耒,丈夫失勢而矯節於桴。
皆以義重於文,心昭昭乎日月;
名輕於實,身卓卓乎江湖。
或厭功名,劉夢得方銘陋室;
或忽禮數,阮嗣宗每怯窮途。
偶思南畝躬耕,我懷我土;
閑向北窗高臥,吾愛吾盧。
悅鶯歌於四時,任看春花開謝;
欣蛙鼓之兩部,未嗟朝菌榮枯。
濯纓濯足之聲,無琴自愜;
彈鋏彈冠之客,有酒乃酤。
於是隔萬里以嚶鳴,緣數知而結集。
布衣之屬,或有冕旒;
清水之交,得無車笠。
言興賦,言理趣,不外應酬;
曰心聲,曰性情,始稱佳什。
清風明月之誦,豈乏抑揚;
高山流水之音,孰云艱澀。
此時臨賞,推憶投囊;
他日從遊,無忘負笈。
斯文茍可濟,何須祭鱷始安,
大道原已興,焉得獲麟而泣。
噫嘻。恆河沙數,何以為詩;
滄海粟微,勉而作序。
一言已賦,意有未申;
敢續數言,聊為妄語。
其語云:
莽莽江潯,郁郁我心。
思我故舊,何處撫琴。
悵兮寥兮,誰與登臨。
彼君子哉,何以長吟。
淼淼滄海,蕭蕭蘭茝。
捨彼雲臺,去彼鼎鼐。
世情已絕,吾心何待。
但為君故,勿擷勿採。
前跋
或曰:詩非窮者不能工也。然則,如之何得謂之窮乎?蓋古之所謂窮者異於今之窮也。非惟家徒四壁,室置陋巷,食僅簞瓢始得謂窮焉。若仕之處世,赍志不遇,逢時不合,皆謂之窮也。窮者,潦倒也,失意也,與達而相對焉。然四時之運行尚不可輟,而窮達之易勢也亦然。若古之士大夫一日安於廊廟,則為達者之詩,其聲激揚,其調鏗鏘,上達天聽,下申民弊,雖旨趣可頌焉,然終無一字及己,讀之無關痛癢,此之謂富貴詩也。當其一旦失勢易所,淪落江湖,其所思轉深,所慨轉遠,發而為聲,悲天則風雲失色,憫世則日月無光,而人之共鳴者必眾,此豈非窮而后工乎?宜乎歐陽子所謂:非詩能窮人,殆窮而后工也,善哉斯言。
然綜觀歷代窮而能詩者何止萬計,惟能名揚當時,譽享百代者蓋鮮哉。何則?此關乎性情境界,非獨窮可得也。今試舉數例以辯之,若夫東野,閬僊之類,身處下僚,淪落江湖,悲於人事,愁出肺腑,發之於聲,豈不能工,其詩也不可謂不感人,然終不過道一己之得失,小民之悲歡耳,此小境界也。或如白太傅,張水部之屬,茍安於朝廷,固不乏懮世憫生之什,或遷於江湖,終不改吟風弄月之章,其所思不可謂不深,所慨不可謂不遠,然於著力處終覺隔著一層。此中境界也。至若屈陶李杜之大才者,其一吟一詠莫不以一己之悲歡而系以一國一世之興亡得失,其所興也有已,所悲也無涯,哀君主則己為忠臣秉節,求歸隱則己自躬耕不輟,思放浪則儼然身遊方外,憫民生則罔若化身其中,其道事明,述理深,詠物簡,抒情真,度其量,出乎天地之外,此非大境界真性情不可為焉,宜其名垂宇宙而雄俯百代也。故曰:境界有高下,性情有真偽,此非矯情逞學者所可得也。
古之詩界固有廟宇江湖之限,今之詩壇豈乏學院草根之分耶?夫學院派者,自詡身出名門學府,藝承碩師大儒,動輒以學識為標榜,以理論為準則,寫景是景,言情是情,論藝則比興聲律,論技則起承轉合,雖誓矯俗套,卻終歸於俗套,雖力避老干,卻難脫老干藩籬,尤其矯名炫世,既乏搴帷傳道之襟,更無金針濟世之術,安得求其繼箋注之舉,畢刪述之功歟。翻不若其所譏之草根派焉,夫草根派者,無師無承,無古無今,論才或有不如,論學或有不逮,然其一吟一詠悉自肺腑,其所據也惟性情,所發也惟心聲,無須拘聲律之嚴細,無須忌文詞之精簡,究其名雖不足與學院派相提並論,然其實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然則當今之世,欲重振詩界數百年之弊,則非突破學院草根之囿不可。學院派之所長者,固草根派所不能者,草根派之所擅者,也有學院派不可及處,倘能去兩者之弊,取兩者之長,互助互補,則大境界,真性情之篇可待也。茍有人焉,恃力而強出,以濟文道為己任,一呼而百應,則詩道之重塑輝煌或指日可待焉。倘如此,則吾儕縱執鞭鐙,麾旌旄,環乎左右,隨乎末座也勇而不謙矣。
集名乘桴,乃取孔聖: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之夙願,然究孔聖平生,乘桴亦不過一時之興耳,吾輩豈得徒嚮往之而忽文道之興衰於不顧焉。臨結得句,聊作心聲。其句曰:身既入兮終不返,時將逝兮欲何依。惟祈吾心之所逸,杳不知兮其所歸。
乘桴歌
高歌一曲酒一杯,人生放浪能幾回?
安得人前長郁郁,空詡孤高賽雪梅。
三十不立奚可貴,四十無聞歸何計。
思向江湖放扁舟,生逢盛世忍乖戾?
謝公昔時稱達人,達不忘形窮不嗔。
背時高臥人皆羨,東山得以養其真。
東坡居士亦磊落,幾度升沉自卓卓。
赤壁二賦真名世,至今猶似聆管籥。
狂生聞此志彌堅,鳳歌何處笑先賢?
人間富貴吾豈敢,生死何妨一任天。
君不見孔聖平生空躞蹀,唯有乘桴意最愜。
縱然贏得百代名,當時榮辱只一霎。
又不見莊生鼓盆絕怊惆,煙花夢境一時休。
南華一卷今空在,幾人識得逍遙遊。
生前毀,身后誄。開似花,逝如水。
人生如此孰可哀,乘興且登白雲臺。
但使金樽明月長相對,何必高堂隆塚始壯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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