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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我的恩师蝴蝶庄生先生细说了《水调歌头》的来龙去脉，并且雅赏了几首具有代表性的佳作。先生对于《水调》一体的创作风格总结为：“易作铿锵语，仿佛是豪放派的专利”，此语我信然。纵观两宋词坛，柳永、晏殊、晏几道、张先、秦观、周邦彦、李清照、姜夔、史达祖、王沂孙、吴文英、周密、张炎等以婉约词当行的一流词人几乎未有涉猎此调。而以诗为本色工夫的黄庭坚一首《水调歌头·瑶草一何碧》，似有步武其恩师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之仙乐飘飘形象，但到底清虚空灵终逊一层。其余，贺铸别格“南國本瀟灑”、周紫芝“岁晚念行役”、张孝祥“湖海倦游客”、杨炎正“把酒对斜日”等等，皆有怨情徘徊其间，于“清空”而言，终难望见东坡项背。又有词学家认为“东坡词，句读不萁于诗”，此论调未免太过，引用陈廷焯语：“太白之诗，东坡之词，皆是异样出色。只是人不能学，乌得议其非正声？”此语我亦深信然。
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一出，所谓“其余中秋词皆废”，在我看来，不仅中秋题材已然难以超越前者，就连《水调歌头》一体，终究多多少少会被苏轼先入为主了，但好在总有后人另辟蹊径、独树一帜，发扬光大了苏轼之清放气体，间以豪情魄力，后人论其“豪放”是也。今特举辛弃疾《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人韵》一例，以俟读者学人比效。
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杨济翁周显先韵
【作者】辛弃疾 【朝代】宋代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此词作于淳熙五年（1178年），据稼轩举义军南渡以来，已逾二十个年头。这是首唱和词。稼轩所有作品中十有三四是唱和赠答词。往往追昔抚今，浩然激烈，热血沸腾，对时事以及身世之感慨往往都融入于对好友的美好期许之中，这是稼轩词的一大特点。他在临安大理寺少卿任上不足半年后，调任湖北转运副使，溯江西行，舟次扬州时，与友人杨济翁（炎正）、周显先往来唱和，这首是其一。整体的结构很清晰，即上片追昔，下片抚今，这种结构可以有效避免语意平直的弊端，就跟电影中倒叙手法很相似，容易引人入境。
起二拍“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是合成“追昔”第一个境：落日照在边塞上，嘶尘飞扬，金人的铁骑在秋风瑟瑟中杀奔到了边境，刻画到此，一副肃杀的动态景象赫然眼前；而对岸的宋军正陈兵十万，旌旗遮天，大江里的战船高耸如层楼，又如一个个伫立于天地间的巍然不动的巨人，正摩拳擦掌地伺机一击大溃敌军，此处皆偏重于静态的描写。前拍的“猎”与后拍的“耸”，炼字极为警醒，这样一动一静的描写，则更烘托出非正义方的不可一世与正义方的冷静沉着。
“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为第二境，值得说道的是，此为三个有历史跨度的典故合成的一境：
前秦苻坚举兵南侵东晋，他曾自夸说：“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结果淝水一战，大败而归；匈奴头曼单于之太子冒顿作鸣镝，令左右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后从其父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亦随鸣镝而射头曼，“血污”是死于非命的意思；佛狸是后魏太武帝拓跋焘小字，其南侵中原受挫，被太监杀死。这三个典故合用一处，只是隐括了一个大事件：金主完颜亮南进期间，统治层内部发生了矛盾，军事上受挫至深，军心动摇。恼羞成怒的完颜亮下令三日内必须渡江南下，遂部下不堪压力，起而杀之，提早结束了战争。那么，作者为什么动用三个主人公都不相干的历史典故去隐括一件事呢？有人也许要问，豪放词不是都以直抒胸臆为快嘛，何必费墨费神多此一举呢？这就是稼轩之豪放魄力他人难以匹敌之原因所在了！稼轩擅以文入词，即文即词，所以常借古讽今、纵横捭阖、虚实难测，所谓“魄力之大，苏不如辛”《白雨斋词话》。这种魄力非胸怀天下、俯仰古今之人不可为也。第二境到此，又道出了当时金国外强中干的事实，收复河山的时机已到，朝廷应该及时出兵。
于是便有了第三个境：“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季子是战国时期纵横家苏秦的小字，其年少时“黑貂裘”入秦，以合纵政策游说各路诸侯，佩六国相印。作者以苏秦自比，只为突出他当少时英姿飒爽策马南来的形象。可惜，当他踌躇满志的向朝廷递上请战书的时候，却遭到了拒绝。虽然作者未在作品中直言其事，只是读者而言，越细思“季子匹马”那种热血轻狂，就越同情其一瓢冷水灌顶的落寞无奈。当然，前提是读者得十分了解其那段时候的身世际遇。上片追昔三境，欲隐却显，欲说还休，词笔越不经意处，越感其深沉。
过片，拉回今景，自然而又干脆，“过扬州”点醒题面，接下来先是进行自我安慰：“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这里用了了三国丹阳太守李衡之事，相传李衡临终前对家人说：“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岁上一匹绢，亦可足用耳。”这几句话体现了李衡是个善谋家业的精明人，稼轩用其事，多少有些自嘲的意味在内，言外之意是：壮志总归难酬了，我也一把年纪了，还是学学李衡趁着老骨头还能动弹的时候，多为家人置些家当吧。这种以现状的萧闲反衬其内心的孤寂、郁闷、无奈的例子，在稼轩的作品中很常见，比如“佳处径须携杖去，能消几两平生屐”《满江红·过眼溪山》；“长安古人问我，道愁肠殢酒只依然”《木兰花慢·老来情味减》等等。
“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这一拍中的“二客”，应是题面的两位原唱作者杨济翁和周显先。这三句话没有旁敲侧击，算是直抒胸臆了，是在劝慰二位："你俩都是东南名流、胸藏万卷，不要像我一样无所作为，徒有归隐之志，在此临别之际，倒是还有句肺腑之言想对俩说说……”场景到此，稼轩有些欲言又止，是说还是不说呢？
于是在两位好友干瞪眼许久的情况下，他终于喝了杯酒，道出了不得不道出的话：“千万别学李广那样南山习射，只可取‘富民侯’谋个安逸轻闲而已啊！”李广壮年时常于南山射猛虎，其生平战功赫赫，晚年汉武帝却未因其战功而封侯，却封其“富民侯”，多少有点贬低的意思。稼轩用“莫”“直”对起而用李广之事，看似平直，却声情激荡，于结拍如此振起收篇，也就是所谓“行于当行处，止于不得不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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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12 21:02
淼淼好文章！！老辛这首词让淼淼解得鞭辟入里，滋味尽出！赞！
楼主
不用客气，在我也是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