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沧浪风诗校第三期12月词班讲义:词赏析【水调歌头】作者:白玉蟾
今天,我们来赏析南宋道士白玉蟾的一首长调:
【水调歌头】丙子七月十八日得雨午后大风起因有感
一叶飞何处,天地起西风。夜来酒醒,月华千顷浸帘栊。塞外宾鸿来也,十里碧莲香满,泽国蓼花红。万象正萧爽,秋雨滴梧桐。
钓台边,人把钓,兴何浓。吴江波浅,烟寒水冷剪丹枫。光景暗中催去,览镜朱颜犹在,回首燕巢空。铁笛一声晓,唤起五渊龙。
(注:下片“吴江波浅”,一作“吴江波上”,以意境看似前者更得其味,但后者音韵上更为爽利。)
这首词,我高中时第一次读到,非常喜爱,遂以铅笔抄录于《宋词精选》封面后,直到今天字迹犹存。。。
说实话,如果现在才读到这首词,我恐怕会用经年养成的眼光扫一眼起承转合、虚实收放、时序关联 ...... 然后指出若干有违长调法度的地方,但是......我们难道必须要用常态的思维来解读这首词吗?或者说,这首词难道一定是站在常态的感受视角,用常态的感知体验写成的?
先看作者生平:
白玉蟾(生卒年不详),号海琼子,另号琼山道人,出生于南宋海南北部一个非常贫瘠的村庄,本名葛长庚。白玉蟾是历史上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家。他的身世充满争议,一直是个谜,至今没人能够完整拼凑出他一生的经历。
白玉蟾少而聪颖,七岁能诗,九岁背诵《周易》、《尚书》、《诗经》、《春秋》等儒家九经,十二岁以特荐身份到广州参加“神童科”考试。考官以“织机”为题令其赋诗,白玉蟾脱口吟道:
山河大地作织机,百花如锦柳如丝。
虚空白处做一匹,日月双梭天外飞。
好一个“山河大地作织机”!十二岁的少年,竟以天地为织机,日月为梭,虚空为疋布,这是何等气魄!恐怕已无法用才华两个字衡量了,而其一生的造化成就,此时已见端倪。据说当时考官被他纵横天地、包揽宇宙的气魄所震摄,给的评语是:“好一个狂生!”于是不敢录用,将其逐出考场。
几年后,他因杀人亡命(实情不详)流浪到闽西粤北一带,后出家为道。白玉蟾先欲拜道教符箓派[1]宗师张道陵为师,但龙虎山知客道士不以为奇,一宿一饭后打发其下山。转而到上茅山拜道教南宗四祖陈泥丸为师,先学得神霄派雷法[2],后因异遇习得火符内丹之法[3],相传其丹法为八仙所授,他写于海南文笔峰上的《咏四仙》诗,即咏曹国舅、陈七子、何仙姑与韩湘子四人。而在短短数年之后,白玉蟾更成为了道教南宗五祖、南宗内丹派的真正创始人,足迹遍布南宋山河。
南宋嘉定年间,白玉蟾 “诏征赴阙”,“封紫清明道真人”。而关于他的死,有的说他“不知所终”,有的说他“卒于盱江,时三十九岁”。但在海南的说法是,白玉蟾回到故乡,在文笔峰顶修炼,最后一跃羽化登仙,文笔峰上至今留有遗迹。其后,被尊为道教南宗五祖。
白玉蟾的诗、书、画冠绝一时,堪称方外大家。据说他从不带书本,却能随时将儒释道三教经典信手拈来,即便直抒胸臆,也能一意圆融,其自言“世间有字之书,无不经目”。他所著诗词文赋,皆随写随抛,从不留存,幸得弟子信众收集整理,才有《上清集》六卷传世。作为道教南宗五祖,白玉蟾的文字中有其远离世俗烟尘的一面,那种坐看云起、了无羁绊的意境,一读之下,襟袖间便陡生苍苍烟云。
从以上白玉蟾的身世我们或者可以想见,他是无法站在世俗的鸡虫啄啄境界中来感受人生万物的,我们古今见惯的一切风月与忧欢,即使能够见容于他包罗万象的胸襟,恐怕也是缥缈得不见其形了。有鉴于此,那么我们试着以超常的视角来欣赏和解析一下这首长调:
“一叶飞何处,天地起西风。”起拍便有万象萧爽之意,看似肃杀,但结合全篇,却给人一种不悲不喜的感受,这种站在自然的立场而对外物的感知,完全契合道家修真之旨,即所谓“道法自然”,读来不得不被其空灵的意味所感染。
全篇写景寥廓苍凉,上片以俯仰乾坤的视角,借落叶西风、千顷月华、塞外宾鸿、十里荷花、烟江丹枫,在天地间作了一番跨时空的纵横游历。下片换头处笔势收转,以“钓台边,人把钓,兴何浓”为楔子,把感受从上片的大千万象中拉回眼前定住,如真神归窍,双目初开,人间光景乍现。于是笔势就此铺展开去,吴江烟寒、水冷丹枫......,尤其“吴江波浅,烟寒水冷剪丹枫”,此拍读来全无我相,尽消得失之意,景语中冥冥杳杳的禅意,恰如迷与悟之间的一刻徘徊。其后的“光景暗中催去,览镜朱颜犹在,回首燕巢空”则坐看流光境转,朱颜未改而燕巢已空,恰恰印证修道之人跳出五行、超脱化外的感受,此时的时空万象只存乎一念,犹如永恒中一道正在消逝的光影。所谓兴亡弹指过,春秋一望中,修道之人的境界可见一斑。
结拍“铁笛一声晓,唤起五渊龙”,读来虚实相生,见景、见情、见风骨、见意境、见神通,全在读者的理解。此拍与起句遥相呼应,使全篇意脉隐现不断,其境绵渺,物象更是浑然一体。这里“龙”的概念,通常被道家用来指代仙人座驾,而此句又是修道人手笔,那么理解为唤起座驾归去的情节描述也无不可。
整首作品气象洪大,脉络流转于天地之间,读来无思无我、皆为景化。上片的时序跳跃,以及景物的多角度切入,似乎让习惯用眼睛捕捉事物再加工成感受的我们无所适从,甚至出现一些感知上的时序混乱。自古佛道两家,以其意境入诗词常被攻讦为“仙道气”,境界难为世人理解可能是主要原因吧。但这里经过我们不断的品读磨合,当常用的感知习惯渐渐淡去以后,一幅瑰丽的天地万象图就呈现在我们眼前,并逐渐清晰。道家最高境界有“神游太虚”之说,至于遨游天地,据说历代修真之人都有这种超觉体验。这就是我们前面所说的,此篇不一定是站在常态的感受视角、用常态的感知体验写成的。那么我们品读这首作品时,也该试着跳出平时固有的感知模式,或惟有如此,才能更真实感受到作者的情怀境界。
所以对这首作品的研读,虚实的参悟或许直接决定了解读深入的程度。通常人们认为,只有“钓台边,人把钓,兴何浓。吴江波浅,烟寒水冷剪丹枫。”这两拍是实写,其他皆为虚笔。但个人觉得这种理解过于保守,无法进一步深入探究此篇的内涵。尤其是结句“铁笛一声晓,唤起五渊龙”:看着镜中朱颜未改,回头见到的却是时空沧桑的轮回,于是一声铁笛,唤起五渊之龙乘风归去——这种感受,恐怕更超乎虚实之外了。
记得初次读苏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全身一热,不觉血脉喷张;后读到葛长庚这首,则大脑轰然一声,醍醐灌顶一般。两人作品给人的感受实在是各得其宜。苏东坡以心驭笔,无论“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的人生慨叹,还是“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的疏狂愉悦,无不诠释着一种意存高远的仰观,闪耀出伟大人格中高标的神性;而葛长庚则是以神驭笔,无论“光景暗中催去,览镜朱颜犹在,回首燕巢空”的无奈,还是“只恐武夷山里,千古猿啼鹤唳,未便蹑飞虹”的超逸,都透射出一种对大千万象的俯查,展现了无碍神格中温润的人性。其实,这两位皆足具了无与伦比的修为和感悟,一个是人性在淡泊之后的非凡升华,一个是神格向人性中的超觉显现。他们分立于道俗两家,但在词的创作上,却能立足各自立场而趋向同一境界,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法无定法,万法归宗”吧。
然而苏、葛二人的词在风格上还是有所不同的,依我看来,苏词接地气,多怀人生之浩叹;葛词通天意,尽写道体之清悲。
今天的赏析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注:
[1]符箓派:道教分为清修派与符箓派。简单说,清修派修道体,合真悟道;符箓派练法术,驱邪济世。
[2]雷法:道教符箓派画符作法的驱魔之术
[3]火符内丹之法:即道家火符丹法,火符指筑基还丹后的沐浴温养之法。丹法指内丹清修之法。道教炼丹分为内丹与外丹,都有一套安鼎、设炉、采药、炼丹的流程,但实际操作则大相径庭。外丹法以采撷铅汞矿物为大药,起火烧炼,佐以火候抽添,假以时候方可丹成出炉,据说服食后可益寿延年甚至白日升仙;内丹法以身为炉,丹田为鼎,精气为药,意照为火,四时为候,采补先天,凝神炼养。而筑基之初,须迭迦而座,止断外缘,止息内心......(此处省略一万字),待七返九还之后,温养丹成,服食过关,则顷刻虚空粉碎,真景乍现,大相乃生,从此超凡入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