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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一讲:用典
我们写诗,多少会用到一些典故,就是今天要讲的“用典”。“援引典故,诗家所尚”,用典是我国古代诗文创作的重要特色之一。由于用典乃“作诗者借彼之意,写我之情,自然倍觉深厚”,因此,诗家对于用典是特别重视的。
那么,这里便有了几个问题:什么是典故?典故有哪些分类?为什么要用典?如何用典?
先说第一个:什么是典故?典故,原来指旧制、旧例,也是汉代掌管礼乐制度等史实者的官名。这显然不是咱们诗家所说的典故。我们所说的典故,简单来说是——诗文等作品中引用的古代故事和有来历出处的词语。再严密一点说,典故是指在特定语言环境下生成的,有着特定含义的语句,离开这一语言环境,就不是这个意思了。比如,“河洲”,出自《诗经-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里河洲成为表达爱情或者后妃之德的意思,就不再是简单的河与洲了。不知道这个,就没法理解卢照邻《中和乐-歌中宫》:“河洲在咏,风化攸归”的意思。
第二个问题:典故有哪些分类?
从典故的来源来说,分为句典与事典两种:
句典,也叫语典,就是由前人诗文中的语句而来的典故,比如大量的源自《诗经》的典故。比如“古稀”一词便是源自“人生七十古来稀”的诗句,比如“晓风残月”一词源自柳永的《雨霖铃》一词等等。有时前人作品中普通的一句,被后人引用(化用)之后,便成了典故。比如现在我们常说的“青衿、青襟”代指青年学子便之典,便源自“青青子衿”,而这个词原本是《诗经-郑风-子衿》中的起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后来被曹操化用到《短歌行》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便由原来普通的青年男子变成了青年学子、有识青年的代名词,被赋予了新的内涵。
事典,则是由前代故事演化而来,比如“三人成虎”源自《战国策》,表示流言惑众、以假为真的道理;“割席分坐”源自《世说新语》中管宁与华歆的故事,表达曾经的朋友因志趣、人格等原因断交决裂的事儿;“高山流水”源自《荀子》《列子》等书中记载的著名琴师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伯牙就是姓伯哦,不姓俞。姓俞名瑞字伯牙是明代冯梦龙写《警世通言》时给编的,可见小说家的厉害),表达知音难求之意。总之,事典是有其人其事的,是不是真的倒无所谓(比如牛郎织女的故事),但要是大家都知道的才行。至少应该是读者知道的,比如东坡写的《和子由渑池怀旧》中“坏壁无由见旧题”,这是他们兄弟之间曾经发生的旧事,虽然不是众人皆知,但诗是写给子由的,这事儿只要子由知道便可以算事典了。
另外还有人把典故分为成语典故(由成语而来的典故)、历史典故(由史书而来的典故)、文学典故(由文学作品而来的典故)、文化典故(由民俗、传说等渠道而来的典故),这几种典故其实是有所交叉的,所以大家知道一下就行了,不必死抠。
第三个问题:为什么要用典?
诗以言志,很多诗词名字创作中也并不用典,没有典故也可以成诗,那么我们为什么要用典呢?用典的意义与目的何在?
适当的运用典故,可以明显的增强诗歌的艺术表现力,增大诗句的内涵,在有限的字数里,尽可能表达更多、更深层的情感;同时,典故的运用也使得作品更加含蓄、典雅,不是那么直白。通常我们用典的作用有以下几个:
1、 借古论今:
典故自然都是过去了的事情,把古代的相似事件放到自己的诗中来说现在的事儿,这种用法相当普遍。由于古代的这个事件大家都知道,褒贬已定,那么放到作品里,作者的情绪也就清楚明了,那么在情感的表达上,会显得更含蓄,同时也更准确,有时还能起到隐讳之意,避免直接触怒当朝。比如李贺的《雁门太守行》中“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一句,“黄金台”是战国时期燕昭王筑黄金台招贤纳士的典故,这个是说君主有爱才纳才之贤,而臣子也有报知遇之恩之德。那么这一个典就夸了君臣两面。
老苏写的《上巳诗》中提到“管宁投老终归去,王式当年本不来”是用管宁、王式两个远徙的古人的故事来比喻自己远放海南,既明确表达了自己家山万里的痛苦,亦婉转的表达了对当局的不满,对命运的无奈,内涵相当丰富。
2、 抒情言志:
古代的人物也好,文字也罢,由于已经发生过,它的前因后果大家都很清楚,所以很多时候能够准确的表达情绪与志向。比如“问鼎”一词本意是询问鼎的大小轻重,由于鼎在先秦时期是国器,所以如果说某人有问鼎之意,那就是说他有谋取政权的倾向了(这个不一定是贬义哦)。比如“黍离之悲”,出自《诗经-王风-黍离》,本是家国残破,今不如昔的感叹,后来演化成亡国之叹。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一诗的结句中写道:“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这里用了战国时期楚国的狂士接舆与陶渊明之事,接舆取其狂放恣意,陶渊明取其隐逸放达,此二典足以表明作者的人生志向了。
苏东坡有首诗:《澄迈驿通潮阁二首》,诗中说“帝遣巫阳召我魂”,这句用了《楚辞-招魂》之典,以叫巫阳(古代女巫名)为屈原招魂为喻,表达老苏自己被贬海南遇赦时的愉快心情。
3、 简洁凝练:
为了在格律规定的字数里表达尽可能丰富的内容,用典亦不失为浓缩凝练诗句之妙法。特别是在五言作品中,因为字数格外少,所以过去五言排律是要求一定要用典的,比如老杜绝笔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一诗的起句: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
这短短十个字,我解读时写了这么多:起句对仗,而且极其精工。此句由当时所在的洞庭湖口,想到轩辕制律以及舜帝弹琴的典故。上半句典出自《汉书·律历志》:“黄帝使泠沦,自大夏之西,昆仑之阴,取竹制十二筒以听凤之鸣,其雄鸣之六,雌鸣亦六,比黄钟之宫,而皆可以生之,是为律本。至治之世,天地之气合以生风;天地之风气正,十二律定。”下半句典出《史记·乐书》:“昔有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句中“休”与“罢”字精准而且包含了无奈之情。因为老杜病着,他写诗都只能趴枕头上写,就是说下不了床也不能坐到几案前面了,还是很严重的风疾。(话说我为了精读这首诗,一个赏析写了一个星期呢,一大半的时间在查阅资料解读典故,老杜真是一肚子学问啊)。
举这个例子就是想说明用典的压缩功能,他能用十个字表达明白这一段话的意思与情感,甚至更为深刻。
4、 拓展意境:
世上有许多东西无法用语言文字来表达,更何况语言文字水平有限的我们,典故在一定程度上拓展我们的表达能力。还是老杜的绝笔诗里有一联:如闻马融笛,若倚仲宣襟。——这句其实是写老杜自己的病体,一句说有耳鸣,耳鸣状态如何呢?老像是听着马融吹笛子一样。第二句说自己觉得冷,什么感觉呢?就像北风中王粲同学敞开的衣襟。这两个典故一比,我们就能知道老杜此时的身体状态十分不怎么样了,这也为我们理解他全篇的那种无奈与痛苦提供了帮助。
还有像辛弃疾的《破阵子》里那句“马作的卢飞快”,这里用“的卢”这匹妨主名驹之典,此名一出,我们想到的是妨主、性烈、跳檀溪等等故事,那么战马的速度、勇猛,就有了更为具象的表达。
既然用典有如此多的好处,那么咱们都不用好好说话了,写诗拼命用典就是了——您还别笑,宋以下本着这种观点的人不在少数,甚至不乏大家,比如唐末的李商隐,无一字无出处,写个诗手边史籍成堆,估计搁现在也是谷歌百度不离手的,时人讥为“獭祭鱼”,哈哈哈。南宋的辛弃疾同学,掉进书袋里出不来的。
其实用典,早在南北朝时期就已盛行,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就已经指出:“明理引乎成辞,征义举乎人事,乃圣贤之鸿谟,经籍之通矩也。”在用典的方法上倾向于“虽引古事,而莫取旧辞”,要达到“凡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的效果。但真正把典故安排入诗句之中,历代诗家都有,方式也各有差异,胡应麟《诗薮》中总结道“用事之工,起于太冲《咏史》(西晋文学家左思是也,一苇注);唐初王、杨、沈、宋,渐入精严;至老杜苞孕汪洋,错综变化,而美善备矣。用事之僻,始见商隐诸篇;宋初杨、李、钱、刘,愈流绮刻。至苏、黄堆叠诙谐,粗疏诡谲,而陵夷极矣。”这里他对苏黄的评价有点过分,不过大体脉络是对的。
那么我们就要考虑一下了,怎么用典才算用得好,才能为诗词添彩呢?
1、 准确——这里准确有双重意思。第一层意思是要把自己想表达的东西搞清楚、弄准确,作品中用典故之处是想表达什么样的情绪,然后再寻找与之相匹配的典故。第二层意思是要把典故本身的背景、故事、情绪等内涵弄准确,不要弄错了。比如“千金买骨”,不是说人家有钱胡得瑟,而是说燕昭王求贤的故事。为了得到好马,不惜千金先买回死去宝马的骨头,以示求贤之诚。
2、 自然——用典的高级境界是“化典无形”,像水里放盐一样,不喝到嘴里是不知道里面有盐的。胡应麒在《诗薮》里说:“用事患不得肯綮。得肯綮,则一篇之中八句皆用,一句之中二字串用,亦何不可!婉转清空,了无痕迹,纵横变换,莫测端倪。”最重要的是了无痕迹,典故像盐入水一样完全融合在诗作里,这是我们应该努力追求的。前面说李商隐用典用得像獭祭鱼一样,其实妙句还是很多的,比如《锦瑟》的颔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联用了庄生梦蝶与望帝啼鹃两典,一句说人生迷茫,一句表达哀怨凄楚的心情(有人据此二典说此作不是爱情诗而是政治抒情诗),对仗工整流畅,用典用得十分成功!
3、 忌冷——用典尽量用熟典,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典故(至少你确定读你诗的人会知道的典故)。典故放在诗句中是为了表达你的情感之用,试想你用个冷僻的事或者只有你自己知道的事儿放到诗句中,那么你想表达的意思,就没人知道。读者看不明白,你的情也就白抒了。前面用过一个老苏赠弟诗里用自身经历为典的例子,试想如果读诗的不是子由,是另外一个阿三阿四的,那么“坏壁无由识旧题”就没有意义了,因为人家不知道什么壁怎么了?什么旧题新题的,只有当年题壁事件的亲历者,才能知道这句在说什么的。需要说一下的是,这个“忌冷”是从创作者的角度来说的,作为读者,我们要尽可能的扩大自己的阅读量与知识面,这样读到别人作品的典故时,不会见啥都觉得冷。
4、 求新——由于典故是大家都知道的前尘往事,那么它的情感、意义差不多是既定的了,比如一提“高山流水”,大家就会想到钟子期、伯牙的故事,想到知音难求等等,你在作品中如此表达是顺畅的,没错的,却也没有了亮点。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却说“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就是反用其典,他说我像伯牙已经遇到钟子期一样有这么多的知音在,那么我就弹奏一曲流水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还有老苏在《水调歌头》里的结句“千里共婵娟”,这句化用的是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意思还是那个意思,没变,但情绪的表达上已经不是那么哀怨颓废了,而是充满了豁达、洒脱与希望,这样用典便是在原典基础上更进了一层,用典用出了新花样。
有关用典讲得差不多了,我想,若要在诗词创作中正确运用典故来加深自己的表达,首先要做的是“博览群书”,就算弄成个獭祭鱼也得有鱼可祭吧!其次是要有开阔的思路与丰富的联想,得能想到才能写到,你想都想不出来用什么典故,又怎么可能写好呢?还有一点是要注意不同类型的典故交错使用,语典与事典、文化典故与文学典故等等,最大限度的让内容丰富起来,笔法灵动起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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