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一讲说到继后蜀灭亡之后,南唐亦走向覆灭,但花间一脉的词却作为“战利品”被北宋统治者一并收纳并携之北归。当时国是初定,文人大夫承五代之遗风,声乐歌舞不歇。即席填词、演唱形成风气,成为文人常见的娱乐活动。南唐冯延巳的《阳春集》,被同为江西人的晏殊、欧阳修所推崇并发扬,在北宋初年形成一股小令之风。
晏殊,江西抚州临川人,官居宰相,历任枢密史、礼部刑部尚书、兵部尚书等要职,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要员皆出其门下,是北宋初期文人中官职最高的,影响巨大。晏殊工于小令,尊贵的地位、高深的艺术修养加上丰厚的文学功底,晏殊词矜贵优雅,婉转含蓄,风流蕴藉:有花间之美而无其浓艳;得后主白描之笔法,淡而不寡,情在其中;而深思细腻的冯氏词风则形成晏殊词含而不露的味道。总之,老晏是北宋小令的一座高峰,传说他一生作了一万多首词,可惜全丢了,只剩下一百来首入了《珠玉集》。
咱们来欣赏一下晏殊的代表作:
《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此作字面没有一个典故,没有一个难懂的字,的的确确像是在酒桌上现写、找个歌伎现场演唱的。词意似乎很淡,既没说怀人,亦不关风月,那么他絮叨些什么呢?起笔倒装,应该是酒一杯一曲新词,倒上一杯酒,填一阕新词,填词干什么?让人唱起来!在哪里唱?喏,下一句,去年天气旧亭台。歌者还是在那个亭台里唱的,天气也跟去年差不多——话说了半截,不一样的呢?是人啊!多么含蓄的笔法,老晏端着酒,听着曲,想着去年在这亭台里唱曲的那个人。再接下去他没有再说这个人如何或者思念如何,而是宕开一笔,抬头看斜阳,又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这里似乎是一闲笔(记住哦,大师作品是没有闲笔的,特别是小令),其实不然。夕阳西下是为了引出“几时回”之问——紧承着前面那句一起琢磨,不是问夕阳几时回,是在暗里寻思,去年的那个人几时回啊!过片起笔“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此联工整流畅自然熨帖,享誉千年。句中有事理,花已渐渐凋零了,燕子认旧巢,所以说归来的燕子似曾相识并非随便写写的,这是实、是表;而其中内含的情绪则是虚,是里——无可奈何与上片结句的情绪丝丝入扣,而燕归来则又暗合了“几时回”,大家之笔巧妙、工致如此,实在是太赞了!最后以自己在小园香径上独自徘徊作结,几乎是大白话,实在得不能再实在。酒大概尽了,歌也唱完了,天黑了,花落了,燕子回来了,词人呢?一个人在花园小路上走来走去。他在想什么?为什么想?以前如何、未来怎样?没有了,你自己猜去吧!
《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此作名气也很大,风格与大部分老晏的风格不大一样,这首以疏朗见长,笔力遒劲。开笔“一向年光有限身”就是警句,确有“劈面而来”之感,光阴有限,人生苦短;等闲的离别很多,随便都能碰到,老是这么折磨着到了销魂的地步,其实也不那么“等闲”了;那么酒筵歌席咱也别嫌多了——前三句顺下来就是人生苦短不算,还老是有离别来折磨,还是唱歌喝酒行乐吧!此作看到这里,结合他的高官身份,我们几乎要想象出一个腐败分子的形象了。然而下片笔锋一转,满目山河,豁朗大气,“念远”则应衬了“离别”,朋友远别,一去天涯,只有空空的思念;落花风雨则呼应了“有限”二字,风雨摧花春难留,好时光就这么流走了,一个“更”字,情绪、思路都递进一层,仅一字之力啊!最妙的是结句,“怜取眼前人”出自元稹的《会真记》,莺莺说: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前面惜时、伤别、思远、怜春,说到这儿戛然而止——啥也别说了,该走的总要走,要留也难留,怎么办呢?还是怜取眼前人吧。这里的“眼前人”是借用,有人解成歌女什么的我觉得就恶心了。这里其实有“活在当下”的意思,可以是席前歌女,也可以是身边家人,或者是衙中同僚下属,总之,在时光与春光都留不住的时候,当朋友知交必须要走的时候,那么就走吧,我会记得你,想念你,但也会寻找身边的快乐,让自己活得很好。——这是我大爱此作的原因,别跟无法改变的事情较劲,乐活在当下。
晏殊之后,欧阳修不得不提。欧阳修为文造诣在北宋初年绝对是顶尖儿的了,其实他在词中贡献也不小,一是拓展了词的表达范围,把当时小令以歌舞行乐为主转向抒发内心情感上;二是从篇幅到笔法上转向慢词(我觉得跟他喜欢写文章有关),虽然他本人几乎没写过什么长调(大活还是后来柳永干的),但他写了一套十二节气、十首《采桑子》,这种成套的作品便是为了弥补小令单篇太短的弊病,以足够的篇幅来充分表达复杂的情感。
《朝中措——送刘原甫出守维扬》
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以平山堂起笔,直指扬州。“倚晴空”极写平山堂之高(其实就是一个小山包上)。而“山色有无中”则众说纷纭,有说是欧阳大叔近视眼的,有说是山上晴山下雨的,其实我理解这句顺着前面的“高”说,登高故望远,这里的“山色”应该是指远方的山色,若隐若现。
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由此及彼,写出作者对平山堂一草一木的钟爱。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这里“文章太守”是指刘敞(字原甫),不是夸自己的。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这两句豪气、才气兼具,气势逼人。
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情绪在前面达到顶点后渐渐落下,有长辈对晚辈的鼓励与期许,有牢骚更是自嘲,使得全篇衰而不颓,用现在话说就是有点情绪低落而已。
此作作为送别词,起笔由目的地写起,写平山堂的高大、宏伟,由堂说柳,由柳说到自己离开扬州已经很久了,从而把视线拉回作者身边。下片则由被送的人写起,极尽夸赞,但见豪气却丝毫不觉得肉麻,以送行之人作结,自我解嘲,发发牢骚。这种层层深入的写法,脱胎于冯延巳的《阳春集》却有了进一步的发展,成为欧词的特点之一。欧阳修在《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中写“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有此笔意,另一首《踏莎行——候馆梅残》中写“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亦有此笔意。这种一层推进一层的手法,很值得我们借鉴。
最后来说说北宋小令的巅峰人物——晏几道。晏几道是晏殊的第七子,以最靠谱的考证来说,生于1038年(戊寅年),当时他那位极人臣的父亲已经47岁,他17岁时父亲去世。此后晏几道(我们叫他小晏)当过小官但整体比较潦倒——唉,看看一千年前的官二代,有骨气啊!对比他的少年时代的富贵和成年之后的败落,他的心境应该有很大的起伏。小晏生性孤傲、倔强,不肯求人加上跟他爸爸一样喜欢歌舞、酒乐,他的生活应该是“且穷且得瑟”。小晏在令词创作上应该说是达到了最高水平的。他笔法细腻,感情真挚,文字清丽,得老晏之法而又有所发展,后世也就纳兰能与他相仿佛。小晏的词作以爱情题材为多,至于有多少是真事儿多少应酬多少逢场作戏,就不得而知了——我觉得好的词人有时会像伶人一样,创作时可以模拟入戏,写完了再出戏回到现实生活。所以你看他写得肝肠寸断的,其实不过是写写而已。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此作精致秀雅,清婉缠绵,是思念歌女小苹的作品。上片以“梦后”“酒醒”为互文之句起笔,“高锁”“低垂”既是指外物亦是指内心,这是当前之景;接着说“去年”,春恨来时,那么可想,前面酒醒梦后的当是今年春恨来时,勾连自如,全不着力;“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紧扣“春恨”时节落花、微雨的特点,以燕双飞反衬人独立之孤冷作结,情绪暂一段落。下片再转一笔,“记得”承前启后,由去年再往回溯,厉害吧,短短几十字的小令,前后跨越好几年。小苹出场了,关于她的正面描写只有两处:两重心字罗衣和琵琶弦上说相思。衣服精致,琵琶动人,那“相思”二字出自她的手,入了小晏的心。然后呢?小晏爱上她了么?没写,小晏甚至没有写他有多深的相思,而是宕开一笔,去写明月彩云,飘然作结。这么写的好处是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又什么都说了,你可以去猜测,去假设——相思有多深?明月彩云知道,琵琶弦儿知道,N年后的去年,小晏独立落花想着她;N+1年后的如今,小晏酒醒梦后还在想着她,想着小苹,想着小苹的琵琶。。。这相思得有多深啊!
需要说明一下的是,此作有两处名句是“偷”来的。上片结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化自翁宏《宫词》原句,一字未改,但用得准确而巧妙,浑然天成;而下片则化自李白的《宫中行乐词八首之第一》,“罗衣”“彩云飞”皆出自此作,但其心思婉转细腻之处,化而出新,就是本事了。
再来一首: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此作起笔写景,视野开阔;绿杯红袖的行乐,不过“似”故乡,终究不是故乡;簪上鲜艳的花,殷勤作出年轻时的疏狂之态,勉强不?这五字曲曲折折,信息量很大,值得细品——旧时的狂,是真狂;而今,则是在作秀,还要殷勤的秀才能学得像曾经的自己,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啊!最后是在笑里沉醉,还是醒着悲凉,这是个问题。不过还是醉了吧,醉了便不会清歌断肠!
如果说上一首《临仙江》是红酒,品读年份的味道;这首就是烈酒——用字色浓,笔下情浓,心底悲浓。词中光是说颜色的“金、绿、红、紫、黄”,重阳能有的颜色全上了,而且都是高饱和度的,以这种浓艳的色彩来写肃杀之秋,乐景衬愁情之笔也!场面越欢乐,越能看到诗人内心的痛苦;最后他直欲在醉里忘掉现实的悲凉,有自知,有无奈,乃至自欺,能忘得掉么?
最后是我最喜欢的《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当年”划出时间的线,亮丽的色彩、欢快的笔调,描绘多彩的过往。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此联工得不能再工,美得不能再美,声情并茂,千古名句,极写旧日之欢,旧情之炽。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从别后”承下启上,让人知道前面乃是倒叙,是回忆。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化自老杜《羌村》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比老杜的更加深情,更加浅显,悠然作结。
此作是爱情题材,写的是与恋人(他怎么那么多恋人,要么词是逢场作戏,要么人是逢场作戏,不可全当真)久别重逢的场面。上片是彩色的回忆,下片的黑白的现实,错综交织,互为映衬,对比强烈,音韵谐美——由曾经的情之浓,回到聚之欣,而爱之深与分之痛,则没有明写,要靠我们想象了。含蓄、蕴藉,而且下片两个“梦”字,非但不觉得重复,而且还起到了呼应的效果。其结构精妙、层次丰富、技法高超,绝对是小令中的精品!
当时小令在文人、士大夫之间比较流行,而坊间歌楼则慢慢开始演唱慢曲,随着柳永的出现,慢词长调越来越受欢迎,小令,渐渐淡出歌坊,淡化演唱功能,逐渐变成文人抒写情怀的文体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