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核心事实莫理循此时的公开身份是《泰晤士报》驻中国记者，但袁世凯一旦就任大总统，他就被任命为大总统的政治顾问。
作者：杨早（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知名文化学者）
中华民国选在1912年1月1日宣告成立，据说是出自孙中山的基督教洋思想。为了赶这个“洋元旦”，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组织显得相当仓促。孙中山在1911年圣诞节抵上海，12月28日、29日，十七省代表连续两天选举，以十六票比一票选出孙中山为临时大总统，然后派议长汤尔和、副议长王宠惠往上海迎孙。孙中山要求改用西历，不然他就拒绝去南京就职。临时议会吵了半天，最后同意了。孙中山这才匆匆赶往南京，就职仪式拖到1月1日晚上10点才举行，临时总统秘书、后来胡适留美时的好友任鸿隽，还不明白“时间”的重大意义，吃过晚饭倒头便睡，第二天起来打听啥时举行大总统就职典礼，人家告诉他，昨夜举行过了。
后世诗人胡风有诗题曰《时间开始了》，一语道出“时间”对于政治与历史的重大标识意义。历代改元易朔，都是正经的大事。这一层，孙中山在乎，清廷有识之士中措意者亦不乏人。隐居沪上的郑孝胥在1月1日这天的日记里记了一笔：“今日乃西历一千九百十二年元旦也。朝廷欲改用阳历，宜以今日宣布，闻项城有此意，竟不能用，惜哉！”袁世凯、郑孝胥，都意识到了争夺“改历”，某种意义上就是争夺新政权的合法性。
实际上，袁世凯动“改历”的念头，远在孙中山回国之前。1911年12月7日，清廷任命袁世凯为全权大臣，袁世凯又委唐绍仪为全权代表，南北议和正式开启。而就在同一天，清政府的《官报》公开发布上谕“凡我臣民均准自由剪发，改阳历，着内阁妥速筹办”（据《醇亲王载沣日记》）。由这个举动可见，“袁全权”希图由自己开创一个新纪元的野心昭然，而郑孝胥也心知肚明，所以说“惜哉”，终究比南方慢了一步。
被孙中山抢了先手，袁世凯当然大为恼火，本来南北会谈已经达成了“开国民会议，解决国体问题，从多数取决”的协议，南方代表已多次表示“如袁世凯反正，当公举为临时大总统”的承诺。不管袁世凯内心作何打算，至少在公开层面，新中国的国体仍悬而未决，共和制与君主立宪制都是选项。孙中山未归国前，南方政权内部也只是讨论由黄兴还是黎元洪当“大元帅”。如果“国民会议”议决采用虚君共和，那清廷只有交出权力的问题，就没有退位这一说了。
哪知道孙中山回国一捣鼓，南方居然自说自话成立了临时政府，选出了临时大总统，接下来怎么搞？所以袁世凯立即下令停止南北和谈，批评北方代表唐绍仪辞职，并于1月4日电诘南方代表伍廷芳：“此次选举总统，是何用意？设国会该决为君主立宪，该政府暨总统是否立即取消？”伍廷芳反问：“请还问清政府，国民会议未决以前，何以不即行消灭？……设国会议决为共和立宪，清帝是否立即退位？”
照郑孝胥的看法，南方如此悍然不顾此此前约定，自成政府，实属不智，十七人（每省代表一人）投票就称为“全国公举”，“真可笑杀人也”。他提出：“使政府在北京亦集国会，决定君主政体，亦行颁布，则如之何？”
郑孝胥所举之策，袁世凯不会没有想过。只是这样一来，南北定然决裂，这是南北双方的实力派（北如袁世凯，南如张謇）都不愿意看到的。此时各省仍有零星战事，在山西，吴禄贞被刺，在上海，陶成章被刺。河北滦州，山东登州，打成一团。袁世凯的北洋军三心二意，孙中山的北伐军有名无实。大局到了1月14日突然有了转机，孙中山致电伍廷芳：“如清帝实行退位，宣布共和，则临时政府决不食言，文即可正式宣布解职，以功以能，首推袁氏。”在此两天前，清廷王公亲贵举行秘密会议，讨论“退位”的可能性，因许多手握实权的亲贵如良弼、铁良、载涛、载洵反对，会议没有结论。而宗社党于会后成立。
皮球这时踢到了北京方面。君臣满汉之间，如何定夺？
北京方面的焦点人物，一是袁世凯，一是隆裕太后。1月2日，承宣厅行走（相当于国务院秘书，民国成立后许即转此职）许宝蘅在日记里记下了袁世凯入见隆裕太后的应对：
======
太后谕：我现在已退让到极步，唐绍仪并不能办事。
总理对：唐已有电来辞代表。太后谕：可令其回京，有事由你直接办。又谕：现在宫中搜罗得黄金八万两，你可领去用，时势危急若此，你不能只挤兑我，奕劻等平时所得的钱也不少，应该拿出来用。
总理对：奕劻出银十五万。
太后谕：十五万何济事？你不必顾忌，尽可向他们要。
======王朝末路，往往只能君臣众筹以充军费。明末崇祯帝在京师被围后向诸臣劝捐，所得甚少。就在清末这场君臣应对前一天，也就是孙中山就职的元旦，已经交出摄政王权力的载沣，按朝廷的要求，捐银元9375元，合银7550两。这钱有个名目，是“爱国公债”，规定王公大臣岁入2万元以上者，捐购15%公债。载沣的岁俸是5万两，“故得此数也”。奕劻的岁俸当然不可能超过载沣，但他们父子多年贪墨，人人皆知，让他出15万两，委实不多。何况载沣之后几天内又主动续购公债四万多元，隆裕太后下了谕旨，就算袁世凯跟他串通一气，奕劻怕也只能再掏腰包，这位庆王爷会在1月12日秘密会议上率先提出“退位”的选项，恐怕与他的财富为众人瞩目，关系甚大。
1月19日，国务大臣与诸亲贵再开会议。据许宝蘅日记称，当时会议，“有议请后、帝逊位，于天津另组织统一临时政府，民军政府亦同时取消，以蒙古王公反对甚力，未曾决议”。应该就是在这次会后，12点15分，袁世凯出东华门，至东安门外丁字街口，遭遇了革命党人的炸弹刺杀。
袁世凯并未受伤，但他正好借这件事，从此不肯出席此类会议，这一点，南方报纸的“北京来电”亦有记载，说袁的表态是“此事非阁臣所敢擅拟，请各王公自决”。他不出席，满清王公又哪敢拿主意？但是越来越多的人提到“逊位”的可能性，“人情大为激动”。
南北高层各自搞动作，谣言四起，公众自然也无所适从。1月21日，《申报》“专电”刊载两条相关新闻，一条是“清太后已允逊位，因载泽等四人坚执梗阻，至难解决，今日（二十）又与袁世凯商议三小时，清太后大哭不止”，另一条是“满清各亲贵连日将现银分存银行，为数甚巨，并将眷属迁入使馆界内求请保护”。1月24日，《大陆报》刊载11日北京电云，“今日下午，清廷决议拒绝逊位之请，此即为续战之豫兆。若袁世凯之态度，则无从得悉，大约恐不免于辞职也”。甚至有传闻说铁良主张杀掉袁世凯。
而据许宝蘅日记，1月21日、22日隆裕太后两次传亲贵大臣约十七名入对，“仍无决定方法，惟议定俟国会决定国体”。“国会”是相当虚无飘渺的东西，尤其南方临时政府成立后，《申报》上已有言论质问：“革命事业至此，已告成功，留兹国民议会奚为者也？”
各省督抚的意见呢？陕西、甘肃、新疆等地是反对清帝退位的，东三省总督赵尔巽也上奏要求君主立宪，败离南京的张勋据说也致电亲贵，“痛诋袁世凯不忠，皇室如果有退位之举，当与袁决一死战”。京中年轻亲贵也反对退位，要求续战。只是袁世凯与北洋诸将都默不作声，这件事就正如《申报》上的大标题“迷离扑朔之逊位”。
一片争吵声中，有一条报道应当引起我们的注意。那是英国《泰晤士报》记者莫理循发回该报的消息称：“清廷将颁谕建设共和政府，且准选举总统“，报道强调此信“由确实之处得来”，《泰晤士报》随即发表评论，称赞此举“谓此乃调停中国乱事最简便之法，又谓袁世凯之资格，堪任总统，袁氏不特为政治家且为外交家云”。
莫理循此时的公开身份只是《泰晤士报》驻中国记者，但袁世凯一旦就任大总统，他就被任命为大总统的政治顾问。莫理循在1912年与袁世凯的关系之密，不问可知。袁世凯通过莫理循，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讲出了自己的心声。
几乎与此同时，孙中山致电《字林西报》，再次明确了他辞去临时总统的五项条件，核心还是两条：清帝退位，袁赞成共和。
对于1912年的袁世凯来说，称帝并不是一个可行的选项，那样他将与举国为敌。按照中国的传统伦理，袁世凯甚至不能出面要求清室逊位。
1月26日，清军将领由段祺瑞领衔，联名致电清内阁、军咨府、陆军部并各王公大臣：请即代奏清廷，强烈要求清帝退位，宣布共和。这封电报最先列名者42人，公开发表时增加到47人，后来又补了三人，达50人，北洋将领及关系密切者全数在内。这是逊位问题最重要的转折点。此电一发，是否逊位，已无可讨论，可以商谈的，是逊位的代价。
好象是为了配合这场兵谏式的举动，同日，革命党人彭家珍以炸弹刺清廷军咨使良弼于北京。良弼是吴禄贞日本留学时的同学，堪称满清皇室中最知兵者。此人一死，王公亲贵纷纷请假，连集议都不参加了。
十余日后，《申报》报道了一段“秘闻”，说革命党在京津之间组织了“已死队”，不是敢死队哦，加入已死队的人，要服下二粒药丸，十日内药发必死。然后抽签，抽到哪个满奸汉奸，就去狙击，反正也是必死之人，不惧偕亡或被捕。如果临阵退缩，立即处死。报道说，彭家珍应该就是抽到了良弼，才能奋不顾身，以命换命。此事确否，不好说。 |
|
发表于 2015-8-9 15:21
发表于 2015-8-10 16:50
楼主